第54章 蒿里哀(一)
阿唐喊了聲「不好」,小葉猛地撤去長笛,二人發足跑向內堂,玉兒緊隨其後。息蘭猶疑一下,抓過桌上的曲譜,塞進懷中,也匆匆跟上。
一路只聽靜微不斷哀呼,一開始還極為狂亂,隨後卻越來越低弱,還隱帶哭音。四人急急穿過廳後走廊,奔到內堂門前,止了腳步,不知該不該這般闖入。
突然一人猛地自門裡衝出,和最前面的阿唐撞了個滿懷。阿唐抬頭一看,那人正是方師叔,只見他一臉驚怒,已不復有先前和藹面色。
方師叔見了他們,厲聲道:「進去!」四人嚇得不敢回話,戰戰兢兢踏入內堂。
只見靜微正緊緊掩住耳朵,俯跪在內堂中央,簌簌發抖。他手背和肩臂上有幾道深深血痕,身後倒著一個兵器架,槍戟斧錘落了一地。息桐蹲在他身邊,摟住他,不停說著安撫的話。雲離滿眼茫然,兀自執了武器獃獃立在一旁。內堂周圍的成年弟子們或詫異,或惶惑,望望靜微,又望望內堂南首,都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內堂南側獨辟一塊區域,面前垂著一張藤黃竹簾,依稀可見端坐簾后的天台掌門身影。竹簾微微振動,顯是掌門心中頗不寧靜。楊師叔和阿音一西一東,侍立竹簾面前,正凝神聆聽簾後人輕聲指示。
阿唐和小葉見了如此情景,一齊跑近喚道:「靜微?你怎麼了?」
靜微依舊死死俯在地上,渾不顧周遭一切。息桐抬起頭,淚眼婆娑地道:「剛才他正和雲離過招,突然聽到外頭傳來的笛聲,他就像失了魂似的,將武器一扔,大聲狂叫,不小心碰翻了兵器架子,刀戟倒下來,把他傷成這樣。」
她低下頭,去拉靜微捂耳的雙手,哭道:「靜微,我替你包紮。」
靜微緊緊按住耳朵,不肯放手,叫道:「求求你們,別吹,別吹!我不要再聽。」
小葉慌忙在他身邊蹲下,大聲道:「我不吹了,靜微,你放心,別害怕。」
他幾人拉扯成一團。突然風聲一震,楊師叔已閃身立在小葉面前。小葉倉惶抬臉,只見楊師叔雙眼如電,直截了當地問:
「是你吹的笛子?」
小葉點點頭,想起自己蹲在地上與長輩說話,終是不敬,便想換個姿勢。甫一動彈,楊師叔已銳聲喝道:「跪下!」
小葉臉色發白,不敢違抗,乖乖在堂中央面向竹簾跪下。周圍的弟子們難得見楊師叔動怒,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
楊師叔退到竹簾旁,口氣略略放緩,卻依舊追問道:
「從哪得來的曲譜?為甚麼要挑這時候吹?」
小葉輕輕一顫,抬起眼,瞧著楊師叔,一聲不吭。
方師叔踏上幾步,來到小葉旁邊,疾按住他的肩,道:「小葉,說實話。」
小葉道:「我……我……」脖頸微轉,想向後望,卻又硬生生忍住。
阿唐梗著脖子,忿忿不平地插嘴:「不關小葉的事。」滿場視線一起投向阿唐,楊師叔沉聲問:「不關他的事,那又是怎麼回事?」
阿唐喃喃道:「那……那曲子……」他囁嚅半晌,突然叫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亂嚼舌根、搬弄是非。」猛地來到小葉身邊,騰地跪下,竟再不開口。
楊師叔和方師叔對望一眼,方師叔道:「有問題。」
楊師叔沉吟一番,向小葉和阿唐溫言勸道:「你倆自詡男子漢,所以想獨立承擔一切么?便說出實情,又有何妨。」
阿唐和小葉垂著頭,緊緊閉著嘴,卻只是不回答。
楊師叔將目光投向玉兒和息蘭,道:「方才前廳中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倆來說。」
息蘭嚇得臉都黃了,死死按住懷裡的曲譜,動了動唇,想說話,終又說不出,撲通癱倒在地。玉兒挺了挺胸,大步走到小葉身邊,朝著竹簾中人,口齒清晰地說:
「剛才息蘭說她心裡頭不舒服,非要小葉吹曲子給她聽。又給了小葉一本曲譜,叫他務必按那曲譜吹。」
息蘭哀呼一聲。雲離緩緩回頭,清冷的目光靜靜投射在她臉上。
玉兒說完,低頭向小葉道:「小葉哥哥,錯不在你,師父定會明察秋毫。」說罷雙腿一屈,挨著小葉跪下。
眾人的目光隨著楊師叔,轉到息蘭身上。楊師叔來到她面前,伸手道:「息蘭,把曲譜交出來。」
息蘭哆嗦著,從懷中掏出曲譜,無言地望了雲離一眼,默默交了過去。
楊師叔回到竹簾面前,躬身將曲譜冊子遞入。簾中人接過冊子,輕輕一翻,便放置於案几上。隔了一會,方才吐氣揚聲,問道:
「息蘭,你是怎麼得到這本《蒿里曲》的?」
他一字一頓,將話語徐徐送出竹簾,傳遍全場,語音清越,渾不似年過花甲之人。
息桐聽得《蒿里曲》三字,驀地停止了動作,她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疑問,自言自語道:「《蒿里曲》?《蒿里曲》……咦,聽起來怎地有點像……」
全場寂然,只等息蘭回話。息蘭又向雲離看了一眼,才收回視線,深深跪伏在地,道:
「回稟師父,我前些日子在書齋中遊玩時,無意在架上發現這本曲譜。只覺名字新鮮,一時興起,便借了回去。直到今天,才碰巧想起它,便請小葉替我吹奏示範。」
簾中人慢慢地道:「書齋並非禁地,你前往借閱,也無可厚非。但《蒿里曲》幾年來一直放在最冷僻的西南角落書架上,且被置於最高一層。你年幼個矮,如何想到去翻檢那裡?又為何唯獨將它帶在身邊?」
息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看到西南角古籍甚多,所以好奇……我……」她越說越輕,頭也愈垂愈低。
簾中人輕輕喟嘆,居然不再追問,轉而溫言向靜微道:「孩子,勇敢些。」
靜微已放開雙手,獃獃任憑息桐替自己包紮。他的傷處頗深,被灑上金創葯后,竟也一聲不吭,便似魂魄飛去天際一般。
眾人見他眼角隱含淚光,雖未知個中情由,也盡皆唏噓不已。簾中人平靜地道:「關於《蒿里曲》的來歷。我現在便說給你們聽。」
他頓了頓,續道:「阿音、阿唐、靜微、雲離、小葉、息桐、息蘭、玉兒,這八名孩子雖然在派中年紀最小,但都是極具靈根穎性的,只可惜各有一段凄慘身世。比如靜微,原是簪纓世家的子孫,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曾官居高位,且又能惜民如子,頗有好名聲。
「然而朝廷本非清凈之土。一十三年前,靜微的父親被政敵羅織罪名,官兵來到,要將他抄家滅族。靜微父親被梟首,母親為免受辱,在庭院中當眾撞樹自殺。當年靜微才四歲,他的母親臨去前,本已將他藏了起來,他卻想盡辦法跑到院中,抱住父母遺體不放。官兵知悉他身份后,便要將他一起誅殺。」
在場眾人聞言,皆打了個冷顫,望向靜微的眼神不由自主多了一份同情。
靜微已漸漸冷靜下來,盤腿端坐在地,垂攏眼帘,一臉木然。息桐坐在他身邊,執起他的手,緊緊相握。
簾中人緩緩續道:「其時我為尋覓門下傳人,恰行至京師。聽聞街巷裡閭說起此事,又見無數布衣百姓為靜微父親之死流淚嘆息,詢問情況后,立即趕往他家府院一探究竟。正碰上官兵要殺靜微。我見靜微雖小小年紀,卻凜然不懼槍斧,又兼目光澄澈、根清骨傲,大為欣賞,便想挽救他的性命。
「可是朝廷的命令,豈能輕易更改。無奈之下,我點倒了幾十名官兵,逼迫他們暫時收手,又當眾向官兵頭目承諾,三天之內,以我天台派掌門裴釋舟之名,定會給此事一個交代。我替靜微將父母遺體簡單殮葬。隨即帶著他躲了起來,直到深夜,才領他一同進宮。」
眾人聽到此處,莫不悚動。簾中人輕輕笑了幾聲,似頗為自負,道:「天台派久居草野,向來不與朝廷打交道,可是,唯獨那一次卻破了例。我將靜微負在背上,夜半時分,長驅直入,縱然有層層禁軍,也擋不住我,一直來到皇帝寢殿之中。
「我將百姓心愿告知皇帝,又請他看在靜微年紀幼小的份上,放過他性命,讓他隨我歸山,從此再不入京,更不涉足官場。皇帝卻顧及顏面,沉吟不決,只說聖旨已頒,難以改口。我情急之下,借了他宮中一架古琴,即興賦了這首《蒿里曲》,只求以至情至性,打動他內心。」
他話鋒一轉,又道:
「你們幾個孩子畢竟年紀小,只愛人間良辰美景,卻不知人生亦如夏蟲秋草,皆有衰亡之時。《蒿里》原為漢代古詩。『蒿』字本指『野草』,『蒿里』則為地名,時人傳說此地在泰山腳下,無論誰死後,魂魄都將歸於蒿里。所以古人常在喪葬時吟唱此詩,以寄託對死者的哀思。
「我使盡平生技藝,將古詩《蒿里》化為樂曲,令其傳達無限悲涼凄惶之情,旨在感化皇帝。一曲奏畢,那皇帝念及逝去親人,聳然動容。靜微雖然年幼,卻新失父母,本已迷惘無助、強自撐忍,又驟然聽到《蒿里曲》,終於崩潰,在階前淚流滿面長跪不起。」
他言及此,語聲憫然,輕輕念誦: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竹簾中一聲嘆息。眾成年弟子盡皆眼角泛酸,有人已偷偷轉過頭去,抬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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