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桃花落(三)
秦智達一走,段崎非和穆青露立時趕到那間早已預備下的小屋前。小屋遠離大路,人跡罕至,又兼周圍綠樹林立、竹影森森,時不時有蟲鳥聲掩護,倒為極佳的所在。
二人也不急著進屋,只一左一右,倚在門前木欄上聊天。
穆青露笑道:「小非,幸虧你出的好點子,馬到功成。」
段崎非摸著腦袋,又得意又害羞:「哪裡哪裡,運氣好而已。」
穆青露笑嘻嘻地說:「不許謙虛——對了,我一直以為你老實得很,沒想到原來還有一肚子壞水兒。」
段崎非紅漲了臉,分辯道:「這……這怎麼是壞水,明明想替你分憂……」
他俊臉通紅,似有些氣惱。突地麗影一閃,穆青露已到跟前,晃著他的胳膊,柔聲安慰:「好嘛,我措辭不當,我錯啦。小非,你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別生我氣啦。」
段崎非哪裡抵得住她的溫言軟語,氣忿之情頓時煙消雲散,道:「青露,你總這樣,一會兒讓人氣結,一會兒又逗人開心。」
穆青露忽閃著睫毛,笑道:「真的么?我改,你可不許討厭我。」
段崎非低聲道:「改甚麼?別改,這樣挺好,我才不討厭你呢。」
穆青露想了想,突然正了容色,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小非,總之這次你幫了沿香的大忙,謝謝你啊。」
段崎非見她清麗的臉龐離自己不過幾寸,神思一陣恍惚,突聽她說得鄭重,趕緊收斂起心神,亦低聲道:「我做甚麼都沒關係,你高興就好。」
穆青露嫣然一笑,退開兩步,往寬寬的木欄杆兒上一坐,歪了頭靠著柱子,道:「一起坐會罷,等他們來。」
段崎非道:「好。」也挨她坐下。穆青露不再說話,輕輕哼起歌兒來。段崎非起先還悄悄從眼角偷看她,過了一會,聽著她清柔的歌聲,眼帘卻不由自主欲合攏,飄飄蕩蕩間,彷彿將墜入甜香夢境中。
正在迷離之際,忽聽得林子彼端傳來腳步聲。秦智達的聲音說:「就在附近。」
穆青露止住歌聲,輕推段崎非,說:「來啦。」
但見秦智達矮壯墩實的身影出現在竹林中,他一搖一晃走在前頭,踏著滿地枝葉,正東張西望。驟然瞥見段穆二人,喜道:「有了。隨我來。」便加快了步伐。
他身後的人卻並不著急。秦智達東顧西盼之時,他只靜靜佇立等待,秦智達發足趕往小屋,他也依舊在原地停了一會,才緩緩啟步,踏著薄薄暮色跟了過來。遠遠望去,他披著一件素色斗篷,垂下的帽沿半遮了面容。他慢慢行走在翠影幢幢的竹林里,雲散林寂,晚風輕輕吹拂他身上寬大的斗篷,衣衫飄動之間,依稀顯出底下修長的輪廓。
秦智達趕到穆青露面前,氣喘吁吁地說:「一路連碰到好幾件雜事,好不容易才暫時推託開,將人帶了過來。這不,我還得趕回去,露兒,交給你啦。」
穆青露極為好奇,口中應著「嗯」,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卻直盯著那位緩緩近前的樂師。那樂師不疾不徐,步履輕盈地來到秦智達身後三四尺處,解開頦下衣結,除去兜帽,向段穆二人微微欠身一禮。
他剛露出臉龐的一瞬間,段崎非心中陡地一驚,穆青露更控制不住,「啊」失聲低呼。
只見他面若明珠,風神秀異,縱然暮色四合,卻絲毫掩不住朗然照人的光彩。他欠身禮畢,緩緩抬首,雙眸清輝輪轉,朝穆青露瞧了一眼,又向段崎非望了望。
段崎非強壓心中驚奇之意,穆青露卻按捺不住,向那樂師走近兩步,問:
「你的……額頭上,是……甚麼?」
那位樂師似早料到她有此一問,他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光芒突轉,竟隱蘊憂悒之色。
穆青露又啊了一聲,似也察覺出語唐突。她迅速退回原處,輕聲道:「對不住。不過……別擔心,它們……挺好看的。」
秦智達見此情景,在旁道:「露兒,你瞧它們像不像桃花瓣兒?」
穆青露又仔細端詳一下,展顏道:「像。」
段崎非不作聲,只細細打量那位樂師的臉。只見他潔白光潤的額頭上,竟生了七八片小小的緋紅色胎記,那胎記的形狀姿態,頗像隨風飄落的片片桃花,自額中央始,至左眼底下終,將他俊逸的臉容,生生點綴出了幾分艷迷的氣息。
穆青露見他始終不出聲,她自覺刺傷了人,心中懊悔,又低聲重複道:「真的挺好看,你可別傷心啊!」
那位樂師眼中憂鬱神色只一閃,又迅速消去。他向穆青露淡淡一笑,笑容清涼如水,卻令人琢磨不透其中意義。
秦智達渾然不覺,走上前笑道:「露兒,不必擔心,他已被人問習慣啦。洛堂主一早便點評過他『面含桃花,不知有無桃花之命』。仔細想來,這些花瓣兒長在臉上,不也挺有特色么。哈哈。」
段崎非聞言,微微蹙眉,但又不好打斷秦智達說話。那位樂師卻依舊靜靜佇立,彷彿全未聽入耳中。
秦智達笑了幾聲,終於轉過話鋒,道:「露兒,我先走一步。修完樂器后,讓他自己回去便行。你——」他轉向那位樂師,叮囑道:「你照穆大小姐吩咐行事,不得多嘴多舌,知道么?」
那位樂師點了點頭。他似嚴格遵照秦智達吩咐,竟連一個「是」字都不說。秦智達頗為滿意,又關照了穆青露和段崎非幾句,轉身匆匆走了。
三人站在小屋欄杆旁,穆青露面上仍有悔色,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段崎非怕她自責,便主動問那樂師:「敢問尊駕姓名?」
那位樂師搖搖頭,只朝穆青露微微欠身,似在等她分派任務。
穆青露輕輕道:「你怎麼不說話呢?算了。罷了。」她定了定神,道:「請你進去屋中,就知道此行目的。」
她和段崎非側過身,讓出小屋門來。那位樂師不料她有此語,怔了一怔,隨即平靜地點點頭,在段穆二人注視下,從容來到小屋門前,伸手敲了敲,又輕輕一推。
他十指修長,卻無羸弱之相,反而靈活有力,想是多年習樂之故。他推開屋門,又向穆青露瞧了一眼,穆青露點頭道:「你獨自進去。」
那位樂師毫不爭辯,閃身進屋,段崎非在他身後輕輕闔上屋門,向穆青露道:「走吧。」
穆青露面上猶有迷惘神色,嗯了一聲,隨他走了開去,直繞到離小屋稍有一段距離的竹林深處。
二人面對面在石堆上坐下,段崎非方才吁一口長氣,道:「可算完成了。」
穆青露也漸漸回過神,摸了摸臉,道:「哎呀,嚇我一跳,他……他怎麼一句話不說?難道生我氣啦?」
段崎非安慰她:「秦當家反覆叮囑他不能多言,他自然得遵守了。」
穆青露道:「但願如此。不過我真不該多嘴,這下可好,還引出秦當家一番取笑來。太尷尬啦。」
段崎非想起秦智達那幾句話,不覺也皺眉:「看來過去常有人拿這事說他,我瞧他的樣子,好像也習慣了。」
穆青露嘆道:「『桃花開東園,含笑誇白日。偶蒙春風榮,生此艷陽質』——他生得那麼英俊,這些胎記絲毫損害不了他的容貌。只是……『面含桃花,不知有無桃花之命』這樣的話,可著實有些過份了。」
段崎非微一猶豫,隨即輕聲道:「桃花之命?是春殘吹洗,還是碩果滿枝?也許洛堂主指的是後者罷。」
穆青露搖搖頭,道:「不會。洛大哥崇尚武道,很瞧不起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上次在璧月樓,他以野花野草喻瑟音,也一樣不中聽。」
段崎非無言以對,只好說:「那位樂師真能忍。」
穆青露滿臉惻然,道:「沿香說他自稱寄人籬下。唉,真可憐。」她轉了轉眼珠,突然若有所思,說:「咦,那我在紫騮山莊十多年,不也是寄人籬下?幸好翼哥哥不曾這麼說我!」
段崎非失笑道:「不一樣吧!青露,別見風就是雨。」
穆青露不理他,繼續憂傷地檢討:「我住在山莊里的時候,常常添亂,如今想來,只怕惹了不少人討厭……」
段崎非打斷她話,安慰道:「你雖然調皮些,但對人從無惡意,別胡思亂想啦!」
穆青露擺擺手,正色說:「不不。我得改改性格,你別攔我……」
段崎非盯住她的臉,細瞧了半天,見她滿臉憂色,不像在開玩笑,於是縮了縮頭,小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他聲音雖小,穆青露卻聽得真切,頓時憂鬱神色一掃而空,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取笑,我讓你取笑!」伸手就呵他痒痒。
段崎非見她注意力已被轉移,方才放下心來,一邊閃避,一邊笑道:「不知道沿香和他這會兒怎麼樣啦。」
穆青露一聽,馬上又被吸引,停手笑道:「那個……偷聽總不太好,就讓他倆自由地聊唄。哎,只是那樂師如此悶葫蘆,你說會不會冷場呢?」
段崎非道:「他在我們面前悶,不等於在沿香面前也悶啊。總之,明天探探沿香口風,就知道成不成了。」
穆青露想了想,道:「也對。啊,我有些餓了。」
段崎非猛然省起:「啊呀,早過了晚飯時辰了。糟糕,趕緊回園中去罷。」
穆青露叫道:「翼哥哥肯定等急了,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