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禍所伏(三)
皇甫非凡目不斜視,跟了進來,大大咧咧往廳中一立,抬眼便朝洛涵空道:「洛堂主,別來無恙?」
洛涵空面無表情,道:「好得很。甚麼風把皇甫公子吹來了?」
皇甫非凡道:「我爹查案,我想跟隨就跟隨。」說著嘴角一撇,竟不再搭理洛涵空。
洛涵空忍住氣,向黎越峰道:「黎幫主,介紹一下罷。」
黎越峰道:「洛堂主,這位便是新任洛陽知府皇甫倫大人。皇甫大人聽說了摧風堂這起案件,極為重視,吩咐我立刻引他前來,務必要查問清楚。」
眾人一齊瞧向那皇甫倫,只見他亦體型肥胖,面黑身矮,長相與皇甫非凡極為相似,只是多了幾莖鬍鬚。再細細瞧去,他臉上神情倒不似兒子那般倨慢,反而堆滿了親切慈和之意,這般神情配了那般相貌,一時之間反倒讓人感到有些兒不適應。
洛涵空淡淡哦了一聲,也不站起,只在椅上朝那洛陽知府皇甫倫略略拱了拱手,道:「皇甫大人請坐。洛某乃武林中人,不擅官場應酬禮節,還請莫怪。」
皇甫非凡眼見此景,大為不滿,哼了一聲,正要開口。他父親卻一抬手,阻住了他,向洛涵空笑道:「洛堂主乃新興少年英雄,繁文縟節自然可免。」說著,與黎越峰和皇甫非凡三人一起在側面坐了。
他三人坐的位置,恰在天台派諸人對面。皇甫非凡剛坐定,抬眼四處打量,驀地便認出了穆青露。他肥胖的面上頓時露出一絲驚恐神色,陡然間似又想起今非昔日,又迅速鎮定下來,目綻凶光,瞪了穆青露一眼。
穆青露毫不示弱,狠狠瞪了回去。正大眼瞪小眼之際,已聽洛涵空向黎越峰道:「黎幫主要請的名醫,原來是仵作?」
黎越峰板著臉說:「我思來想去,覺得唯有知府衙門的仵作,才是經驗老到之人。恐怕也只有他們,才能鑒定出潮兒傷痕來龍去脈。因此便將此事通報了皇甫大人,以求儘快水落石出。」
洛老夫人冷冷地道:「既然貴幫有官府鼎力相助,我們摧風堂也不必操心了,趕緊將少幫主抬回去鑒定罷。」
黎越峰道:「兩位仵作已經在外頭等候,我想請他們直接前往現場勘查,還請洛堂主批准。」
秦智達搶著說:「你把人都帶來了,就算洛堂主不批准,你肯依么?」
洛涵空擺手道:「秦五叔,少說兩句。」轉向黎越峰道:「但隨黎幫主的意。」
黎越峰道:「多謝。」
皇甫非凡突然在旁說:「黎幫主,如此趕來趕去,豈不浪費時間?不如讓人直接將少幫主抬來這裡,當眾勘驗。」
洛涵空面色一沉,厲聲道:「皇甫少爺,此乃摧風堂內宅會客廳,不是殮房。」
皇甫非凡毫不懼怕,梗著脖子說:「洛堂主心虛了?不敢再瞧見黎少幫主么?」
洛涵空怒道:「你……」
皇甫非凡冷笑道:「倘若不心虛,那就答應唄。」
洛涵空強行按捺住騰騰怒火,向皇甫倫道:「到底該怎麼驗,還請大人決斷。」
皇甫倫先前一直默不作聲,任由兒子說個不停,此刻聽得洛涵空問話,眼珠一轉,臉上堆起笑意,道:「只是檢驗而已,莫因此傷了和氣。黎幫主,你是受害人的父親,你來決定罷。」
眾人見他不接燙手山芋,俱在心中暗罵:「老狐狸。」穆青露脫口道:「兒子跋扈,爹虛偽。」
段崎非忙說:「小聲些。」司徒翼已伸手過來,輕輕握住穆青露的手,低聲道:「露兒,多聽少言。」
穆青露忿忿地說:「知道了。」勉強閉了嘴。
卻見黎越峰愣了愣,立刻改口:「皇甫少爺說得也有理,還是當眾勘驗吧。」
洛涵空目光一凜,道:「你不介意兒子被當眾看,那就抬。」說著便吩咐下屬去抬黎弄潮的屍體。
皇甫倫反而連連客套:「不必勞煩洛堂主,我也帶了幾個人來,就讓黎幫主帶領他們去抬罷。」
洛涵空睨了他一眼,道:「隨便。」那黎越峰毫不客氣,起身出了門。
諸人坐在客廳中等待,這等待的時間便似漫無盡頭般,令人如坐針氈。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黎越峰率著八名府署裝束的差役,抬進兩具白布蓋著的擔架來,兩名仵作打扮的小吏,跟在其後。
洛涵空皺眉道:「另一具是誰?」
黎越峰沒有理他,轉向皇甫倫道:「大人,我將潮兒和何劍抬來了。」
皇甫倫點頭道:「好。那就開始勘驗罷。黎幫主若不忍看,可以先行迴避。」
黎越峰嘴角抽動,咬牙說:「不必了。老朽也是久歷風雨之人,能挺得住。」
皇甫非凡在旁插嘴道:「黎幫主不願迴避反而更好。當眾驗屍,對兇手可是大大的考驗,心虛之下,難免露出形跡,黎幫主不妨細細觀察,說不定還能直接將他揪出來呢。」
此言一出,摧風堂和天台派人人怒色滿面,洛涵空猝然立起,喝道:「你三番兩次在我面前提起『心虛』二字,有何居心?」
皇甫非凡哼了一聲,在眾人怒視中閉了嘴,從懷中摸出一把摺扇,自顧自打開揮了起來。
皇甫倫目光一閃,依舊堆了笑道:「好了好了,凡兒,刀槍無眼,一切等驗屍結束再說。」他向兩名仵作道:「開始罷。」
兩名仵作答應一聲,各自來到兩具屍首邊蹲下,揭開白布,熟練地勘驗起來。
那何劍體表無甚傷口,瞧上去還稍好些。黎弄潮頸中的傷在大白天看來,卻尤其猙獰可怖。廳中眾人不忍細觀,俱各轉開頭去,黎幫峰面肌顫抖,卻強行抑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愛子,目中似要噴出火。
這一驗,直驗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停手。兩名仵作交頭接耳一會,由其中年長些的那人向皇甫倫報告說:
「稟告大人,驗屍結果與先前洛堂主和傅大俠的推斷相當,何劍乃『中庭』穴被點后,遭重手大力震斷筋脈而死;黎少幫主則為『鳩尾』穴被點后,遭利器割頸而身亡。」
皇甫倫「哦」了一聲,拈鬚不語。洛老夫人按捺不住,怒道:「這般折騰,可不也沒新的結論?有何意義!」
洛涵空淡淡應道:「官府怎肯聽信外人之言?一天能辦完的事,交給官府,只怕得辦上十七八天。」
皇甫倫只裝沒聽見,問那仵作:「你且詳細說說黎少幫主的傷口情況。」
那仵作答道:「傷口橫貫脖頸,深三寸四分,寬一寸六分,為致命傷,受害人在咽喉被割開后,大量失血,不久便死去。」
眾人聞言,心中慘然。皇甫倫亦嘖嘖連聲,大有同情之意。他正了正容色,又問:「依你之見,這種傷痕,究竟由何種武器造成?」
那仵作一揖到地,惶恐地說:「小人不敢妄言。」
皇甫倫和洛涵空異口同聲道:「直說無妨。」
那仵作又是深深一揖,才開口道:「能割裂至此,兇器必定鋒利,不會是棍棒之類;又兼傷口寬度近兩寸,也不會是尋常刀槍劍戟。這種兇器既具有利刃,又有一定厚度和重量,以小人之見,倒有點像是斧質之流。」
他說得頭頭是道,皇甫倫不住頷首,連眾人都深以為然。傅高唐道:「和我推測完全一樣。」
皇甫倫又問:「至於另一名死者何劍,他身上並無外傷,對他的死因,你有何意見?」
那仵作道:「何劍死於全身筋脈被震斷。小人妄測,下手之人定有極高深的內功。」
皇甫倫思量一番,緩緩說:「你倆退下罷。」兩名仵作答應一聲,重新將白布掩蓋屍首,轉身退出門外。
皇甫倫拈著鬍鬚,眯起雙眼,只作沉思狀,半晌只是不語。黎越峰竟也隨他枯坐,並不發話。摧風堂和天台派眾人等了又等,其中性子稍急的人俱都有些不耐煩起來。
又過了一會,洛涵空亦按捺不住,向皇甫倫道:「皇甫大人——」
他剛開口,皇甫倫突然睜眼,似不經意間,向兒子瞧了瞧。皇甫非凡會意,猝然轉過臉,面向洛涵空問道:
「洛堂主,這二種死因都非同尋常。近來摧風堂中,可曾發生過類似案件?」
他一語問出,不啻於在眾人耳里炸出一個焦雷。摧風堂幾位當家和天台派諸人雖不言語,卻暗中交換了好幾個眼色,心中俱驚疑不定,只是不住想:「他們為何會有此問?是知道了瞿如之死,還是只不過湊巧隨口一說?」
段崎非雖遙遙坐在下首,聞言卻也心臟狂跳,他強自鎮定,向洛涵空看去,只見洛涵空黝黑的臉龐上陡地閃過一絲震驚。
但洛涵空終究為一方霸傑,在這重大關頭,他縱然震驚,也立即收斂神色,反問:
「難道皇甫少爺認為我摧風堂是如此薄弱之地么?」
皇甫非凡揮了幾下摺扇,咧咧嘴:「辦案之道,自然是相似案情越多,越容易抓線索了。洛堂主既然如此自信,想來答案是否定的嘍?」
在場不少人見他如此神態,才略略寬心,暗想:「果然只是巧合。」洛涵空心中大石亦稍稍放下,垂目答道:「當然。」
皇甫非凡繼續揮著摺扇,漫不經心地問:「當然?當然沒有發生過類似案件么?」
洛涵空毫不猶疑,沉聲道:「對。沒有發生過。」
皇甫非凡手腕疾抖,「唰」地收了摺扇,在安靜的大廳里,那唰的一聲不知為何卻響亮無比。皇甫非凡一伸手,直直遙指洛涵空的鼻尖,厲聲高叱:
「你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