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月下憂(一)
山雨欲來之際,卻見洛蘇華臉上表情一頓,不但不害怕,反倒轉為欣喜。眾人見此情景,愣了一愣,洛蘇華卻已快步走向夏沿香,一雙俊目中欣喜之色更甚,他來到夏沿香面前,輕輕伸手,聲音中竟隱隱摻雜愉悅之意:
「這是家母留下的遺物,幾天前卻不知何故丟失了。我回憶了很久,只記得有一晚獨自在河邊坐過一會,回去后便再沒見過它。然而我再次回到那裡細細尋找,卻遍尋無蹤,沒想到,原來是被夏姑娘拾得了。」
他愉快地說完此番話,朝夏沿香微微一笑,道:「夏姑娘,多謝你替我保管此物,請將它歸還給我罷。」
他娓娓道來,旁人尚且還沒什麼,段崎非一聽,腦中卻頓時轟然作聲,不住地想:「他撒謊。他撒謊。他們確實相見過,那玉墜也決計不是河邊撿來的。為甚麼?洛堂主已經答應替他們作主了,他又為什麼再三翻臉,要撇得一乾二淨?」
他帶著滿腹疑問抬頭看去,卻見摧風堂眾人鄙夷之色尤甚,就連洛涵空的臉亦布滿萬般無奈。司徒翼摟著穆青露,站在離洛涵空不遠處,穆青露一雙妙目瞪得溜圓,充斥了驚訝和憤怒,然而奇怪的是,她目光中雖有千言萬語,嘴上卻一聲未吭,只將一張清麗的臉兒憋得跟秋天的果子一般透紅透紅。
夏沿香緊緊攥著玉佩,聽洛蘇華一句句解釋著,素手似不聽使喚般顫抖起來。洛蘇華說完,對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便要接過玉佩。夏沿香茫然之間,下意識將手一縮。
洛蘇華的手略略停了一停,卻又探向前,修長的指尖已觸到了玉佩潔白滑膩的側邊。他輕輕出指,捏住了玉佩,那幾縷紅線便如無辜的血絲般,淋淋漓漓搭拉在他和夏沿香的手背上。
夏沿香春蔥般的手指似有不甘,猶自握著玉佩,沒有撤開。洛蘇華指尖微微發力,夏沿香頓了一頓,終於似被繳了械一般,無奈地將手一松,那圓圓的玉佩便輕巧地滑入到洛蘇華掌中。
洛蘇華接過玉佩,彬彬有禮地道:「多謝。」再不瞧她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夏沿香默默佇立在他身後,在空曠偌大的廳堂映襯下,她的身影益發單薄與孤弱。她失措地瞪著洛蘇華的背影,眼中先前交戰不休的兩股愛與恨的大軍竟都已撤去,徒留滿場血紅色的創痛,良久,良久,她才憋出半句話:
「你,別這樣……」
洛蘇華頭也不回,如同沒聽見一般。夏沿香的話音低弱消失之際,他恰好經過段崎非面前。段崎非心中本自惑怒不已,剎那間卻瞧見洛蘇華眼中似有兩抹青白光焰一流而過。他不由自主心中一寒,再定睛望去,洛蘇華卻早已恢復平常面色,他只得暗暗懷疑或許只是自己看錯了。
夏沿香終於不再說話。她默默望著洛蘇華消失在廳門外,眾人朝她面上一瞥,竟都似不忍多瞧一般,暗暗轉開頭去。
陶向之低聲對另幾位當家道:「我們退下吧。」
他幾人匆匆辭別洛涵空,快步離開議事廳。司徒翼依舊攬著穆青露,向洛涵空道:「涵空,我和露兒先走一步。」
洛涵空緩緩點了點頭,只沉痛地注視著夏沿香,竟似已無暇顧及他人。司徒翼攬住穆青露,向廳門走去。經過段崎非時,輕聲道:「小非。」
段崎非心中正自天人交戰,不知究竟該不該替夏沿香出言佐證。陡聽司徒翼如此喚他,心下一凜,便向他懷中的穆青露瞧去。卻見穆青露面色蒼白,眼神悲憤,她腳步雖磨磨蹭蹭,似不情願離去,但卻依舊一言不發,絕無開口之意。段崎非心中微微納悶,又見洛涵空已從椅上立起,走向正背朝著他獃獃佇立的夏沿香。段崎非見司徒翼已領著穆青露走開,心知再久留也終無用,只得遠遠跟在司徒翼身後,默默回到了噀霧園。
其時暮色四合,園中已有僕人向各人房裡送來簡單飯食。天台派眾人心情沉重,各自留在房中,以往庭園中的習武鬧嚷聲盡皆消失不見。
段崎非匆匆扒了幾口飯,黑夜已籠罩了四周。他想到被皇甫倫帶走的二師伯,心中憂慮不已,又想到前途未卜的夏沿香,對那朱雲離的憤恨之情又加深了幾層。眼見房中漸暗,他也無心點燈,只借了微明月色,坐在窗下將這幾天發生之事翻來覆去想個不住。
正尋思間,突聽廊下從遠而近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他微微一怔,尚未來得及作反應,又聽得另一陣匆忙腳步聲,似在追逐前頭那人。段崎非下意識傾耳,聽得窗外不遠處司徒翼的聲音在輕聲喚道:
「露兒,你去哪兒?」
又聽穆青露的聲音憤憤地道:
「不用你管。」
段崎非聽到她的聲音,心中一抽,趕緊立起身來。又聽司徒翼在說:
「天色已晚,別出去了好嗎?」
先前的腳步聲猛地停住。又傳來一通窸窸窣窣聲,想是司徒翼已追趕上了穆青露。
突聽穆青露聲音略略提高,似乎依舊氣憤不已:
「我不想悶在園裡,偏要出去,你別管我。」
司徒翼柔聲道:「最近堂中多事,說不準哪處便有危險潛伏。露兒,再忍忍罷,過幾天我們就繼續趕路北上啦。」
穆青露道:「危險?翼哥哥,此行原本就是很危險的——你很害怕么?」
司徒翼道:「我自然不怕。但我不願你無辜受傷。」
段崎非聽他倆說來說去,心中極端不是滋味。他搖搖頭,不願多聽,便要從窗前離開。剛一抬腳,突聽穆青露的聲音又增添了幾分氣惱,說道:
「你不想我受傷,所以才封我啞穴不許我出聲?」
段崎非的腳步猛地停滯,心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他頓時收起紛亂心緒,繼續立在窗下聆聽。
司徒翼的聲音低了幾分,似也自感愧疚:「露兒,點你穴道,是我不對。你想怎麼罰,就怎麼罰吧,不過,你聽話,別出去了,好么?」
穆青露怒道:「現在罰你又有甚麼用?如果我那時能開口,沿香也不至於蒙受不白之冤!如今摧風堂上下都覺得她是個大騙子,就算我再說甚麼,只怕也沒人相信了。」
她嘴中說著,腳步又起。司徒翼的聲音陡然轉為焦急:「你急匆匆外出,是要去看夏沿香?」
穆青露道:「我……」話音未完,司徒翼已沉聲道:「不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