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朝天子(三)
朱於淵瞪了白澤許久,反而慢慢冷靜下來。他緩緩鬆開拳頭,將視線移到身邊的茶盞中。清澈的茶水在輕輕晃動,細碎的波光映在眼裡,卻突然令他回憶起那夜的湖面與殘荷。朱於淵抑止住洶湧的心緒,又將目光轉到白澤身上。
此刻正是白晝光線最好的時候,可左看右看,卻只見白澤將整個人都密密包藏在玉白衣衫中,衣衫材料甚為精良,卻不帶一絲花紋,渾不似以往諱天中的瞿如、重明等人。朱於淵眯起眼,想瞧清他的模樣,可他的臉也嚴嚴地藏在面具后,面具下即為高高的衣領,除去異光閃耀的雙眸外,連一絲臉部細節都沒有露出。朱於淵暗暗嘆息一聲,又朝他的雙手瞧去,卻見他竟然戴著一副織錦手套,竟像是打定主意要將整個人都隱藏起來。
朱於淵滿腔恨意中漸漸混雜了懷疑。他朝朱雲離的側面瞥了一眼,心中想道:「卻不知他可曾見過白澤的真面目?」正思想間,卻聽得內室中傳來腳步聲。
他猛然收回思緒,望向內室,卻見一位年約三十四五歲的男子被兩名宮人攙扶著,緩緩踱了出來。那男子戴著烏紗折角冠,穿一襲盤領窄袖的明黃色羅袍,黃袍胸肩處綉著團龍紋樣,左肩盤龍處更綉有日紋,右肩則為月紋。他腰間有琥珀色束帶,腳下著一雙玄色靴子。他負手而立,注視著屋中三人。
朱雲離和白澤站了起來,朱於淵不待朱雲離眼神示意,已隨即立起。他只道另兩人定要行甚麼跪叩之禮,正思忖自己是否要依樣畫葫蘆,朱雲離卻已與白澤二人朝皇帝行了一禮。朱於淵見他倆居然只如普通江湖人般拱手作揖。心中微微吃驚,轉眼卻見那皇帝似習以為常、渾不在意。他稍一猶豫,便也照樣辦了。
但聽皇帝問道:「雲離,這位就是你的兒子?」朱雲離道:「是。」皇帝點了點頭,道:「很好。」
他遣退宮人,在正中的扶手椅上緩緩坐下,略一示意,朱雲離等三人便也回歸座位。過得一會,皇帝的聲音復又響起,他低低地說道:「中秋佳節轉眼又將到。朕平生最愛見的事,就是骨肉團圓、家人歡聚。」他將眼光投向朱雲離父子。須臾,又慢慢移到白澤身上,眼中竟似寓含極複雜的神色。
朱於淵心知不該盯著他看,便垂下眼。聽得朱雲離與皇帝敘了幾句家常話,白澤卻始終一言不發。他仔細聽朱雲離的陳述,卻只說因江湖恩怨,導致父子闊別多年。好不容易方才復見,而對於過去與天台派的種種細節行為,卻一概未提。他突然憶起那夜湖邊樊千陽那句「罪臣之後在哪裡」與白澤喊的「你聽過密令,務須格殺,不可活捉」來,心下頓時對那皇帝生出幾分不滿,暗暗想道:「你說你愛見團圓歡聚之事。可你卻下令活活拆散了別人的家。」
想到此。心中又是一痛。忽然聽到皇帝咳嗽了幾聲,說話的語音也輕了不少。朱於淵抬起眼。卻聽朱雲離在說:「聖上身體尚未恢復,還宜多多靜養為佳。」
那皇帝低聲道:「朕的身體很難恢復了。這樣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了。」朱於淵聽他的話頗為奇怪,禁不住瞧著他,有些出神。皇帝忽然也望著他,微微笑了笑,朱於淵見他相貌清秀,除去眼角有几絲皺紋外,周身洋溢著一股斯文端然的氣質。朱於淵尋思道:「看他不像心狠手辣的人,怎的說殺人便要殺人,莫非相由心生這句老話,其實是假的?」
正胡思亂想間,那皇帝已溫和地說道:「今天召你們來,並無甚麼大事。只如朕先前所說,團聚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所以,難得今日身體尚好,咱們幾人一起喝喝茶,聽支曲子,他日也好當作一段回憶。」
朱雲離欠身道:「多謝聖上思慮周詳。不知皇后可否安好?」皇帝道:「皇后還是老樣子。她為了朕,吃過的苦太多了。」
說到這裡,他輕輕一嘆,嘆息里包含無限歉意與惆悵。朱雲離寬慰了幾句,皇帝又說:「皇后的身體已不宜外出,雖想見你父子,卻有心無力。幸虧前些時日神樂觀新召的樂舞生夏氏,與皇后頗為投契,夏氏的陪伴,令皇后心情開朗不少。」
朱於淵驟然聽到「夏氏」二字,心中猛一激動。他強行按捺住,聽皇帝繼續說下去:「今日皇后雖未能來到,卻專門囑咐夏氏獻上一曲,良辰美景,唯願各位能銘記於心。」
朱於淵聽得此言,一時間恍然如置身夢境中。他獃獃坐於椅上,竟生起一股「近鄉情更怯」的感覺來。皇帝又咳嗽了幾聲,似力有不支,便不再多言,略一揮手,一名宮人便悄悄退了出去。約過了半柱香工夫,耳畔忽傳來一縷樂音,朱於淵聞音,心底又微微一驚:「果然是『剔夢』古琴的聲音。」
樂音自四面八方綿綿傳入,卻不知彈奏者身在何處。闊別多日,乍然間再聞這熟悉的琴聲,昔日在洛陽璧月樓中的種種遭遇,盡皆歷歷在目。朱於淵的一顆心悠悠飛向遠處,他黯然神傷,微微垂首,眼角忽瞥到白澤的衣袍倏地震動了一下。
他側目瞧去,白澤已經迅速坐正,但左掌卻仍舊搭在雕花漆木椅的扶手上,他五指緊緊扣住扶手,雖有織錦手套遮掩,朱於淵卻依舊覺得白澤的手指彷彿在輕輕顫抖。他本極度憎厭白澤,可此時此刻,卻又不免生出幾分詫異:「原來這人並非泥塑木雕,他也能聽懂音樂。莫非他同我一樣,被這優美的琴音,勾起了一些對往事的回憶?」
各人都靜默不作聲,唯有琴音緩緩流淌。
那皇帝斜靠於椅中,聽著樂聲,溫雅平和的臉上,瞧不出喜怒哀樂。他聽了一會,緩緩朝面前的案桌伸出手去,取過案上金盤內一支玉制的燕釵,握在手中。又過了片刻,他彷彿漸漸沉浸在彈奏中,手裡的燕釵,不經意地輕輕碰敲著桌邊,叩打出應和的節拍。
樂音漸到深處,就連朱雲離沉靜的面色里,也透出一絲動容。朱於淵心潮澎湃,卻陡聽「啪」的一聲,卻是皇帝情不自禁,手上力道用重了些,那支紫玉燕釵「撲」地斷為兩截,另一半砸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