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同根生(一)
天順八年初,朝堂之上,舊帝崩,新帝立。
時易世變,唯有山中景色不改。
同年,江湖草野,天台派昭告武林,將於華頂峰巔設下宴席,專邀諱天首領白澤。請帖已自秘密送達白澤手中,卻有好事者不知從何處得知了帖中正文,據說措辭如下:
「五月初九巳時,天台華頂。邀君一醉,共瞻海雲。兩方宿怨,亦將於彼時消彌;百丈素崖,只待君一決雌雄。君若無心,不妨俯首稱敗;君若有意,便請攜膽前來。」
又有傳聞,說信函底下的署名,乃是「天台穆氏」。
武林中頓時沸沸揚揚。穆氏姐弟近來聲名鵲起,穆青露也就罷了,但眾人既知穆青霖乃天台第三脈穆靜微的幼子,又曾聽說他過去的不幸遭遇,於是好奇之心益發熾烈,只不知這位身無武功的穆氏傳人,又將如何應付勢頭正盛的諱天首領。
眼見約定之期將近,天台山下的江湖豪客倒越聚越多。天台派並未閉門謝客,亦容許來者攀山,只是攀至大半程后,便有天台派弟子婉言相迎,引至山中雅舍居住,只能遙望華頂峰,卻不能再湊向近前。
五月初九,拂曉時分。
朱於淵推門而出,踏著蒼苔,沿著松徑,走入群山之間。
天色半明,剛有朝雨散去,近處幽岩峭壁林立,遠處隱約可見碧海白浦。朱於淵緩緩提步,沿那垂纏著墨綠古藤的石橋走去,橋下有數曲急溪沖刷而過。不遠處是另一叢屋舍,翠瓦上浮著一層薄薄露花。朱於淵來到那屋舍前,默然佇立一會。方才舉手輕輕叩門,門內有低啞的聲音道:「我已醒了。」朱於淵方才推門而入。
靜室中佛香繚繞。正中有檀木供桌。桌上呈著靈牌,黃底墨字,寫的是「先室杜氏閨名息蘭升西之蓮位」。桌前地面中擺著兩個蒲團,一名鬢髮斑白、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正跪於其一之上。
他背朝朱於淵,雙手拈香,注視著那靈位,彷彿正自出神。許久,才慢慢抬掌,將一縷清香插入供爐中。忽地。几絲香灰落下,正灑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顫,又怔怔凝望著那靈位,半晌,才似省覺朱於淵在身後,才徐徐回過頭來。
朱於淵低低喚道:「爹爹。」
他緩步上前,跪於另一張蒲團中。亦拈起一柱香,默默敬於靈位之前。
朱雲離望著他,目光直勾勾的,神情茫然,不知在想甚麼。朱於淵望著他憔悴的模樣,在心底長長一嘆,開口問道:「爹爹。近來衣食起居。可都還習慣?」
朱雲離的思緒像被驟然從雲端喚回一般。他收起茫然之色,只點了點頭。朱於淵心中生起幾分悲憫。他又輕輕說道:「等您稍微好些了,我陪您出去轉轉。」
朱雲離忽淡淡地道:「不必了。這天台山中一草一木,我都比你更加熟悉。」
他轉開眼,又去注視那靈位,目中漸又漫入孤寂與愴痛之色。朱於淵只覺自己的心也顫抖了一下,他澀聲道:「待到今日事畢,我會更多地來陪伴您與母親。到時候您若想帶她到別的地方瞧瞧,咱們就一塊兒去。」
朱雲離似乎略有些感動之色,卻又很快地被掩飾了。他依舊盯著靈牌上「先室杜氏」幾字,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日有何事?」
朱於淵道:「今日乃天台派與諱天約戰之期。白澤很可能會率人入山,雙方將在華頂之巔相聚。名為傾杯,實是論戰。」
朱雲離乍聽此言,渾身一抖。他倏然回眸,瞪著朱於淵,目光竟變得又清又寒:「你說甚麼?白澤今日要入天台?」
朱於淵道:「是啊。約戰之帖不知為何泄露了,如今已震動江湖。白澤若不來,便是自行認輸,諱天將顏面無存。以他的脾氣性格,縱然隔了千山萬水,也必會遠道而至。」
朱雲離迅疾立起,微微揚聲,又問:「天台派將由誰迎接他們?」
朱於淵沉聲道:「穆氏姐弟。」
朱雲離神色一驚,道:「穆青霖不會半點武功,如何迎戰白澤?」
朱於淵嘆道:「他倆與諱天結怨太深。因此很固執,定要自行解決。我想……他們應當是有了一些計劃。」
朱雲離雙眉一挑:「穆氏姐弟迎接諱天。我明白了。那麼……你會不會參與?」
朱於淵目中有恨色:「當時在千佛山中,諱天苦苦相逼,導致二師伯與大師兄喪生。二師伯於我有恩,我既然身為第二脈傳人,早晚都該與諱天有清算。」
朱雲離再度揚聲,語音中竟有凌厲之意:「你是說,你也想對他出手?」
朱於淵決然答道:「沒錯。穆氏姐弟與白澤實力相差懸殊,縱然他們拒絕幫助,我也無法坐視不理。倘若他們失手落敗,我又如何能眼睜睜瞧著白澤再揚長下山?」
朱雲離一言不發,緩緩舉足,朝外走了幾步。朱於淵依舊跪在蒲團之上,他面朝杜息蘭的靈位,又敬奉上一柱清香,方才垂目低聲說:「爹爹,您近來身體欠佳,既已回山清修,那麼就無需再為諱天——」
猝地,他只感後頸一麻,剩下的話竟猛地卡在了半程,再也出不了口。
朱於淵又驚又疑,下意識想掙身而起,卻絲毫無法動彈,傾刻之間,頸背腰腿處的幾大要穴竟已全被牢牢封住。他尚未及回神,卻聽朱雲離在身後彎下腰,他幽幽的聲音自耳根處傳入:
「淵兒,你絕不能去。」
朱於淵直僵僵地跪著,聞言,腦中轟然作響。幸好啞穴並未遭封,他抗聲道:「爹爹,強敵當前,您莫開玩笑,快解開我的穴道。」
朱雲離的聲音更冷更厲:「沒開玩笑。淵兒,今日我既知你有與白澤對敵之心,便絕不能容你再踏出此室一步。」
朱於淵額角沁出冷汗:「爹爹,這裡是天台山,眾目睽睽,該擔心的人是白澤才對。我絕不會有事,您放心解穴吧,我保證大事一畢,立即平安回到您與母親身邊。」
朱雲離忽地伸手,挽住了他。朱於淵心中一寬,卻又發現他只是扶自己起身,卻毫無解穴之意。朱雲離攙住他,將他運到靜室一側的藤椅中坐下,又縮回了手。朱於淵疾喚:「爹爹!」語中滿是急切懇求之意。朱雲離卻緩緩退了開去,他低眉垂首,反在另一側藤椅中落座,對朱於淵的呼喚與央求卻無動於衷。
過了半晌,他才徐徐開口,說道:「淵兒,我不是擔心你會死在白澤手裡。」(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