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同根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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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雲離依然在平靜地講述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湘王朱柏的父親,也就是大明高皇帝,日益年邁。很久以前,他便將嫡長子立為太子,可是,不曾料到,嫡長子卻在洪武二十五年因病先他而去。按照慣例,便該改立皇長孫為太子的,可是皇長孫早在洪武十五年便夭折了。高皇帝思來想去,最終將嫡長子的次子,也就是皇太孫之弟,立為了太子。那位新太子,便是後人口中的讓皇帝,也就是建文皇帝。」
朱於淵默然而聽。朱雲離臉色卻有了些細微的改變:
「本來這些事情,與遠在荊州的湘王是沒太大關係的。可是……湘王在離京去封地前,一直因天資聰穎,深受高皇帝喜愛,更在不知不覺中,曾經開罪過一些人。」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略略上揚:
「湘王八歲時受封,但直到十四歲才就藩。個中因由,一是緣於他年小,高皇帝擔心他不能獨立生活;二則是為了替他興建湘王府,也需要一些年月。湘王就藩前,與另幾名藩王同時向父皇辭行。高皇帝賜給他們一人一條玉帶,並令他們當場佩在腰間。諸王佩帶完畢,高皇帝便叫他們轉過身子,讓他親眼瞧瞧玉帶後頭的裝飾效果如何。另幾名藩王不假思索,都迅速迴轉身,背對著父皇。卻唯有湘王依舊正面而立,只是伸手將玉帶反了個向。高皇帝問他為何如此做,湘王只從容答了一句話。」
朱於淵望著父親,眼中好奇之色漸濃。朱雲離的臉色益發沉重,他低低地道:
「湘王說……『君父不可背也。』」
他輕嘆一聲,肅容說道:「此語一出。反差頓生。高皇帝大悅,可是卻在有些人心裡埋下了嫉恨的種子。湘王就藩后。廣納文人賢士,結交江湖豪雄,又愛談兵論武。高皇帝很喜歡他,他的王府規格也很華麗壯觀。這一切,都在無形中漸漸成為了禍端……」
朱於淵凝神而聽。朱雲離又道:
「湘王二十八歲那一年,高皇帝駕崩,新太子即位,掐指算來,那位新帝,還是湘王的侄兒。然而。這位侄兒即位不到一年,便開始對各位叔父出手了。他羅織罪名,陸續廢去了周王、代王、齊王之位,又將他們軟禁了起來。至於湘王,自然也難以逃過。」
他嘆息著,繼續說道:「建文元年,有人秘密上報。說湘王私印寶鈔,恐有謀逆之心。皇帝立即下詔,召湘王入京訊問,並且派出得力使臣,集結起武將與兵馬,以星火之速趕到湘王封地。倘若湘王敢有半點違拗與拖延之象,先前那幾位藩王。便是他的榜樣。」
朱於淵蹙起眉。朱雲離緩緩地說:
「他們以為一切都會同先前一樣順利。可是……他們卻萬萬未料到。湘王雖外表文雅俊美,但內心性情之烈。卻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他按住朱於淵的手背,繼續說著:「湘王聞訊,眼見各路兵馬即將包圍封地。他仰天長笑,對周圍的人說道『我乃高皇帝之子,縱然一死,也絕不願俯首承冤,終生苟活於屈辱中。』於是他拒絕迎接使臣,將家人齊集后,緊閉王府大門,放起了一把大火。
「那把火連燒了幾天幾夜,湘王府邸,盡數焚毀。湘王與王妃,以及尚待字閨中的長女,男女老幼,僕役雜工,皆葬身於烈火中。」
朱於淵眼中泛起震驚之色。朱雲離的面色變幻不定,猶豫了一下,終於又徐徐說道:
「因此,那建文皇帝同世人一樣,都以為湘王一系就此斷絕。其實……卻不然。
「自焚事件前,湘王的外室,那名江湖俠女,便得知了消息。湘王與她訣別時,囑咐她無論如何,也要保住自己的骨血。因此,烈火燃燒之時,那名外室攜著幼子含淚遠望,卻苦於無力對抗強大的王權。而湘王府中,卻也有一人悄悄地逃生了。
「那是湘王與王妃所生的幼女。她出生尚不久,還呆在襁褓中。她長得玉雪可愛,王妃實在不忍帶她一同赴死,便背著湘王,秘密懇求那名外室,將幼女攜帶離去。待到自焚之時,府中亂成一片,湘王本人究竟知不知此事,也已成為千古之謎了。」
朱於淵的雙眉越蹙越緊。朱雲離悲憤的神情漸漸鬆弛了一些,說道:
「湘王外室攜著兩個孩子,從此踏上了逃亡之路。可是,朝廷在清點遺骸時,卻發現少了一名嬰孩,他們四處尋訪蛛絲馬跡,天羅地網,眼看便將籠罩到那名外室身上。那女子無計可施,只得暗暗拜託江湖中的朋友,將湘王王妃所生的幼女領去撫養,而自己則帶著兒子,在山中苦苦躲避。
「她沒能躲藏太久,便被朝廷的探子發現了。她竭力反抗,卻終被馬蹄活活踏死。她在暴露前,將兒子改頭換面,遠遠地藏了開去。追兵處決完她,下山之時,曾瞥見她的兒子。但他們一直以為那名外室只是王妃雇傭的侍女,並不知她與湘王的真實關係。因此見到那污衣垢面的小男孩,便以為只是尋常過路的砍柴童子,沒有再為難他。」
朱於淵仔細地聽著,但聽朱雲離又說道:
「那男孩彼時剛滿十歲,他強忍滿腔悲恨,眼睜睜瞧著追兵將母親的遺體拖走。他無處可去,只能四方輾轉,以乞討為生。他並不知當初母親替湘王妃託孤的人家在何處,但母親當初給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塊羅帕,上面的花紋皆是親手織成。那男孩艱難地活著,他越長越大,相貌也越來越像湘王,他怕被人識出,不敢拋頭露面,只能四處打雜,常在黑夜裡替不同的主顧做著苦工。
幸虧沒過幾年,那建文帝便下台了。男孩知道新任皇帝乃是湘王的胞兄,但他卻不曾想過要去相認。只因皇族糾紛已令他心灰意冷,他只想尋回那同父異母的妹妹,一同平安度日。他尋訪了很久,卻始終尋不到她。他心力交瘁,積勞成疾,一直到年逾三十時,才成了家,有了一個兒子。他的兒子出生沒幾年,夫婦倆便染上重病,先後去世了。」
朱雲離說到此處,目光灼灼,逼視著朱於淵,緩緩地道:
「淵兒。這個被獨自遺留於世間的孤兒,就是我。」(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