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我的心在等待
煤礦辦公室,上午。
劇本改的匆促,所以最後沒有辦公室,就在一個屋子面前擺了個桌子當成辦事處。
新來的礦工在桌子前排隊,桌后坐著個老闆模樣的人。三明也在隊伍里排著,這個老闆將一紙合約遞給一個應徵礦工,他看了下,也不知道看沒看懂,就用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上面。
那多半是沒看懂的。
林浩在一邊站著,他抱著手臂,神情懶散且帶了那麼點頹靡。不知道是因為臨時揣摩劇本和高強度工作讓他壓力巨大,臉上很是有些憔悴。
但他的狀態比任何時候都好,幾乎都不太用拿捏情緒——穿這個黃色外套,歪著個腳,他彷彿就是從這個地里長出來似的。
三明排到了,他拿起一張合約徑直來到表兄面前:「哥你給我看看,我不認識字。」
於是林浩看了一眼他,接過來:
「生死合約。第一,富貴在天,生死由命。本人自願在高家莊煤礦採煤,如遇萬一,與煤礦無任何關係。第二,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如遇不測,煤礦補償每人500元,給其直系家屬。第三,每人每天工資3元。簽約人韓三明、袁秋生。」
他看了紙半天,或許到時候電影屏幕前的人期待他會阻止這件事情的時候,林浩只是抬起頭來:「聽清了?」
他的臉上,只有點無聊的表情。
好像剛才說的生啊死啊都和他無關。
「嗯。」
三明於是拿著合約回到桌前,餘力為依舊保持著這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繼續把鏡頭轉向這一遍。實際上,拍這一段就好像看起來就是旁觀者看待這件事情的角度。
老闆一邊對上個人道:「都聽清楚了嗎?看清楚了嗎?以後別麻煩啊!」又對三明道:「以後別給我找麻煩了,都寫清楚了。」
「啊。」三明應道。
「上面都寫清楚了,拿上帽子上去換衣裳,快些!」 ……
「過!」賈章柯喊道。
臉上已經看不出那日的怒氣,但顯然也是公事公辦的架勢。
於是隨著這麼一聲令下,整段看似平常實則內里滿含著情緒和矛盾的戲碼,就這麼默默地拍攝出來。楊荔鈉在旁邊看得心中洶湧澎湃,林浩在這段日子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一條過的次數大大增加。
她很清楚不是導演自暴自棄,大家都知道被刪了不少,導演甚至更嚴格。但就像是大俠在絕境下突破,她總覺得林浩盯著這麼大的壓力下表演上有了些什麼變化。
說不出,但她覺得自己在話劇團有些老師身上看過,就是很像那個人物,但是你又知道他又會超乎你想象的正確。比如就像剛才,賈章柯本來要這一段長鏡頭以三明重重按下指印結尾的。
但是林浩沒有同意。
或許是大家都這個地步了,他就直說了:林浩表示可以直接就這麼普普通通地拍,不用刻意強調。這樣的角色表現更為妥帖,大家在大屏幕前看到這樣的慘劇發生,只能看著瞪眼,然後罵崔明亮。
罵完才想到,這件事情在那裡可能是再正常不過的,然後更是說一句去他媽。於是《站台》就不是一群人了,它是……一個時代——就是賈章柯改了三倍的劇本想要拍出的那個時代。
楊荔鈉如此想到。
這人物理解太厲害了,誰知道他和自己一樣也是拿到本子現看的?她們當時沒意見是因為戲相對少,而戲最多的林浩肯定是無比折磨的一件事情。但大家都是演員,如果真的挺過這一遭能有點什麼新收穫,那絕對是值得的。 ……
四樓,賓館房間。
市衫尚三拿著個本子,大概圈圈點點。
對於導演和主演的狀態,他是無所謂,反正誰不瞎都看得出兩人現在合作意料之外的和諧。所以他壓根不像餘力為一樣關心今天兩人說了幾句話,交流了多少,有沒有私下交流……
他要管的只是電影的事情。
進度很好,再拍幾天,甚至可以提前殺青的意思。當然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他們只是默默地更改了計劃,然後和賈章柯商量再排幾場進來,至於陶勇已經出發去拍其他地方的場子了。
這無疑是很好的事情,其實拍到現在,劇組已經達成了賈樟柯一開始妥協的刪掉二十場,也就是八十四場的目標——其中一些場子交給了顧錚去拍,大概十幾場。這邊六十場,那邊十幾場,再湊一湊真的也就差不多了。
這大概是最值得高興的事情了。
但也有煩惱,現在已經是四月初,賈章柯邊拍邊剪,但預計出來的內容能有三個多小時。三個多小時,並不是一個適合電影發行的時間,並且遠超大家預計的130分鐘。
但是大家都看了,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非常的好,看完甚至大家鼓掌起來。誰也沒有想到,強壓之下,大家順利完成了拍攝,並且質量上乘。
毫不客氣地說,賈章柯的現在的這個本子依舊很精彩,演員們表演依舊不落下風,但確實要感謝的是主演——林浩絕大多數場次都要出鏡,他是絕對沒有休息的,畢竟粗製濫造對於這兩個人來說也是不存在的。
所以最好的感謝方式不是去說幾句辛苦了,或者試圖緩和兩人關係。市衫尚三已經定好了機票,他要第一時間人肉把拷貝送過去這才是最好的感謝方式。
哦對了,說起來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決定,是關於林浩的。 ……
其實公司注意到他不是第一天了,那天說的不同意林浩退出並不是他自己隨便胡說的。而說起來這傢伙從籍籍無名到聲名鵲起,其實好像也只用了短短兩個多月時間。
各大報紙從一開始的糊弄,作為章紫衣的一個擺件;到發現這個傢伙大有可圖,資歷也很不錯;再到最近連續公布出演《英雄》和他主演的《站台》受邀參加戛納電影節的消息出來。
你知道這一連串消息連續引爆,層層遞進的感覺有種看小說的快感。
誒,原來你是先天滿魂力!
什麼!你還是六翼天使武魂!
天哪!原來你還是雙生武魂,豈不是未來的大boss!
也是了,21歲,主演電影入圍戛納,更重要的還有如此不錯的商業電影《英雄》——都說了要邀請兩位一線男女星,三番男二老謀子擺明了捧他啊。
這些電影只要任何一部出線他就青雲直上了,甚至不誇張地說,只要後續穩穩噹噹那絕對是新生代的頭號人物。對於這方面的人才,大家都是想押寶的。
所以在劇組這幾天,林浩的電話就沒停過。基本上都是來談合作的,還有採訪,不過這一律暫時拒絕,到最後他不得不叫了一個人過來這邊專門幫他處理事務。
市衫尚三在屋子裡踱步半天。
然後做了決定,邁步向片場走去。 ……
下午大家到了大棚,由於一開始章柯對選的大棚不滿意,大家不得不把這一塊推后,又搭建了一個符合他要求的大棚。黃色且有些發黑的布料蓋在頂上,連透過的光都顯得昏暗了些。
綠皮地毯已經被踩得平扁,上麵灰撲撲的,是劇組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塊。林浩抖抖嗖嗖地上台,一臉自我沉醉的樣子。
他在唱《站台》。
「長長的站台,漫長的等待
長長的列車,載著我短暫的愛
喧囂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只有出發的愛,沒有我歸來的愛」
一群流氓在台下起鬨,不停地往台上扔東西。香蕉皮,筷子,還有吃剩的蘋果核什麼的,伴隨著口哨聲,台下的掌聲和哄鬧混在一起。
林浩繼續唱歌,他唱的其實很不錯,這首歌本身也沒有技術難度。這其實就有一點滑稽,因為相比於之前崔明亮表現出的那個屌絲樣,大家都以為他就那樣了最多。
但沒想到他還真是有東西的。
一下子這個人物又變得更矛盾複雜起來,所以他在這時代的洪流里被沖得亂七八糟,但還是閃閃發亮。賈章柯看著監視器里不知道自己心裡什麼滋味,因為演員和導演之間總是能碰撞出什麼的。
屏幕上林浩搖頭晃腦,直到一隻扔來的蘋果核擊中了崔明亮。於是他晃晃悠悠走下台,開始和觀眾互動。握手,握手,然後「啪啪」地給了為首的流氓兩個響亮的耳光。
一群小流氓當即就抓住他要打人,被老流氓止住。
他又迤迤然返回台上:
「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
廉價的燈光在後面閃著,還熄了幾個,兩個所謂的吉他手從台上跳下來手指亂彈,其實他們都不會只是靠著音響里的聲音掩飾做個樣子,這就是高潮了。老流氓伸出雙手鼓起掌,然後小流氓也沒頭沒腦地跟著拍起了巴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