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開眼

  畫面重新亮起，但令葉舟意外的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東西，也僅僅就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而已。這裡又是哪裡？葉舟迷惑地轉動著腦袋，但很快，他的耳邊便傳來了一陣輕柔的聲音。「別動別動。不要轉你的腦袋，集中精神，放空，我們馬上要啟動avs傳輸，你現在能看到的是白噪背景，怎麼樣，有沒有感覺眼前是一片白色？」葉舟愣了愣，他這才知道，自己在這次模擬中所扮演的，是一個盲人。他拚命想要看清楚眼前虛空的白色，但無論他如何嘗試，那本來就不存在的視線都沒辦法在虛空中聚焦。這種感受，就好像你閉上一隻眼睛后，用閉著的那隻眼睛拚命地去尋找眼皮上的光線一樣。哪怕用手電筒在眼睛上晃動，也絕對感受不到那道光線。沉默了片刻之後，葉舟搖了搖頭，回答道：「什麼也看不見.……似乎是白色的，但是我說不好，這種白色……太空了。」聽到他的話，那個溫柔的聲音回答道：「這是正常的，你的視覺信號還沒有建立，稍等一會兒，我們馬上開始。」聽到她的話，葉舟疑惑了一瞬間，他沒明白對方說的「做好準備」是什麼意思，但下一刻，一隻溫熱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腕，隨後，葉舟的神經瞬間繃緊！他看到了。但是，他看到的東西，根本就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正常。那是一堆完全扭曲的、雜亂的色彩和線條，分辨不出顏色、分辨不出形狀，畫面每一秒鐘都在變化，每當葉舟想要定睛去看的時候，那些線條便又消失無蹤。瘋狂。隨著視覺信號繼續傳入，葉舟的頭腦開始不受控制，甚至連理智都開始逐漸消失，他的身體不停地戰慄，冷汗不由自主地從背後冒出，幾乎在轉瞬之間，身下的衣服就已經被浸透。隨後，那些瘋狂的色彩漸漸變成了影子，它的黑色吞噬了一切可見光的色彩，直直地沖向葉舟的靈魂深處，從這樣的黑色里，葉舟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在它的面前，自己毫無生存的餘地。葉舟的情緒幾乎崩潰，但每當他的精神觸及到崩塌的底線時，「抵抗者」的天賦都重新把他的理智從深淵裡拉回，葉舟此刻既慶幸又恐懼，他不知道這樣折磨還要持續多久。在彷佛永無止境的混亂之中，葉舟慢慢找回了一些秩序。那些原本毫無邏輯的畫面，漸漸開始組成了幻象。飛濺的血肉、爆炸的黑煙、怒吼著卻無聲的面目扭曲的男人、黑色的槍支、白色的雪、灰濛濛的天空、還有一副似乎刻在了他腦子裡的、逐漸逼近眼前的火焰.……這些東西像一幕幕的3d電影畫面朝著葉舟撲來，但在抵抗者天賦的加持之下，他艱難地保持了自己身體的穩定。「你看到了什麼？」似乎是察覺到葉舟的情緒開始穩定下來，一旁的醫生輕聲開口問道。葉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強行穩定住情緒之後開口說道：「戰爭，戰場上的那些東西。我們.……現在不可能是在戰場上吧？」「當然不在，我們在病房裡！你已經熬過幻覺的階段了，你是第一個！」這個聲音中透露著難以掩飾的欣喜，葉舟愣了一愣，突然明白了自己這次模擬的意義。是的，他需要去感知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病人在恢復視覺前夕的所有感受。只有真正詳細地獲取了所有的感受，才可能針對這項所謂的avs技術進行針對性的優化，這樣的優化包括但不限於電信號的強度和頻率、電刺激的周期、容錯率和模型優化等等等等.……一旦中途出了任何差錯-——不，哪怕沒有出差錯，也會產生幻象。而事實證明，這樣的幻象，不可能是讓人愉快的。回憶起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葉舟幾乎感覺自己是直視了克蘇魯古神一般。真的有人能在這樣強度的刺激下完成實驗嗎？想到這裡，他開口問道：「在我之前，還有多少個實驗者？」那個溫和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很多很多個.……但是都失敗了，我們甚至不知道失敗的原因。你現在能看到了嗎？」葉舟輕輕搖頭。「仍然是幻象，但是，這些幻象開始變得規律了，我勉強能分辨出一些東西.……那邊好像是太陽.……不，不是太陽，這個形狀……是檯燈吧？」「是檯燈！！粟醫生！粟醫生！快來！成功了！」說話之間，葉舟感到自己手腕上的那隻手掌陡然鬆開，隨後，他的耳邊傳來了匆忙跑來的聲音，他的視線中恍忽出現了一個扭曲的人形。這個人形仍然在不斷閃爍，就像葉舟小時候見過的信號不穩定的黑白電視一樣，消融在一片背景之中，但如果仔細去看，卻又能分辨出他的形狀。「能看到我嗎？」男人的口中發出低沉的聲音，葉舟點了點頭，回答道：「能。」「現在你有什麼感受？」「很亂，我現在已經緩和了，但之前簡直是災難。我的視覺系統完全被摧毀了，重新看到東西之後，所有的神經反射都要重新開始學習和適應，所有信號對我的大腦來說都是陌生的，神經元的算力幾乎被掏空了，這種感覺就像……就像把一個三維生物扔進了四維空間一樣。」「這樣做不行，電信號的刺激必須循序漸進，你們的演算法要修改，需要先甄別出只負責輪廓的那部分信號，然後從輪廓開始建立視覺感知體系，再進一步轉到明暗和顏色，最後才是複雜圖像的識別……」聽到葉舟的話，他面前的臉上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這樣的表情在葉舟看來極為誇張，他的嘴巴的線條幾乎貫穿了整張臉。「你說的很專業！不錯，我們確實是在按照這個思路優化的，但是我們遇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只從線條和輪廓開始學習的話，每到進入明暗學習的時候，前期建立起來的感知體系都會再一次被打破，我們迫不得已要重新開始訓練，最後還是惡性循環.……你對這個有什麼建議嗎？」葉舟微微沉吟片刻，在「決策者」天賦的加持之下，他幾乎是立刻就想明白了問題的關鍵。「幀率。你們忽視了幀率。」面前的男人突然愣在了原地，隨後，他緊緊地握住了葉舟的手。幾分鐘之後，葉舟眼前的畫面逐漸穩定下來，輪廓和線條基本固化，雖然呈現在他面前的仍然是一幅幅沒有色彩，沒有景深，甚至連明暗都沒有的黑白版畫，但至少，他真的能看見了。他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一旁的護士連忙扶住了他的手。葉舟沒有拒絕，在護士的攙扶之下，他費勁地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拖鞋，隨後，用自己如同紙片一般的雙腳穿上了拖鞋，開始邁步朝前走去。沒有距離感和空間感的問題極為嚴重，每走一步，葉舟都要重新調整平衡，但就在這樣一步一步緩慢的前進中，他終於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面鏡子。從鏡子里，葉舟看到了自己的臉。此刻的他並不是像自己之前所想的那樣眼框里裝上了機械義眼，而是頭頂著一個巨大的、線路複雜的、充滿了賽博朋克風格的頭盔。葉舟勉強能從頭盔的裝置上辨認出用於測距的激光雷達、用於識別畫面的高分攝像頭、以及體積不算小的計算單元、供能單元。上千年來對於眼睛的探索，在此刻凝結成了一體，凝結成了一個嶄新意義上的，眼睛。而自己的真正的眼睛，其實此刻仍然被一個黑色的眼罩遮住。葉舟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從後腦解開了眼罩，一旁的護士似乎想要制止，但醫生按住了她的手。葉舟發現，自己的眼睛其實依然閉著。在這次模擬中，自己似乎忘記了怎麼眨眼。他困惑地停頓了片刻，頭盔上的面部識別模塊似乎偵測到了他閉眼的狀態，原本已經穩定的畫面瞬間被黑暗所取代。看來這是一套符合本能的系統。睜眼便看見，閉眼便消失。葉舟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一秒，他勐然睜開了眼睛。畫面洶湧而來，色彩慢慢顯現，明暗的光影開始閃爍。他的心裡恍忽間有種觸動。在這一個瞬間，科技的力量，為他強行開啟了第三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