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蒹葭謠（一）

  一百、蒹葭謠

  這是一個山峰的內腹，不甚高深，卻很廣大。走將進去，只見大大的一間，看來不是一窩妖精的巢穴，倒像是個獨居精靈的所在了。那於我，倒是合適，反正我孑然一身，太大的洞穴還要耗神打掃，小小的一間便足夠。

  我把洞穴兩側嵌上兩個火把，拍拍身上的塵土開始環顧四內陳設。

  荒置太久，我不禁搖搖頭，揮手除去雜草蛛網，把早已腐爛的木頭布匹陳設都消散了，總算看得出些眉目。

  洞府北側似乎是書房，書架是天然依著石壁鑿出來的，書架上的捲軸布匹早已難辨，竹籍還在。書架正中的格龕上有一個灰濛濛的錦盒，托著一個大球。我捧起擦了擦，竟是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擦凈之後，整個洞府便如白晝一般。

  熄滅了火把，我儘力清理了書架，便往西側走去。

  西面的石壁似乎是個梳妝台。別的陳設看不清了，只見玉石長几的中間是一面銅鏡，銅鏡兩側各有一句話：琴潺潺兮意纏綿，吾煜煜兮卿窈窕。我走到銅鏡前，拭亮銅鏡，看到自己的人形——這竟是度劫化形之後，我第一次看到自己。

  恍惚間又回到前世，銅鏡里的我身邊，走來一個一身戎裝的少年將軍，攬我入懷。我一瞬間感覺到心尖上一陣劇痛，竟似他說過的萬劍剜心。那銅鏡，我不忍再看，揮手將它變作一幅畫軸，裱掛了那副雪白粉紅的木槿花圖，圖上那兩行字：愛妻語妹惠存、生同寢，死同穴。

  我默默在他的字跡上摩挲了許久，抬手想把畫卷毀了，卻終是下不去手。不忍再看，我轉身走向東側。

  這一面石壁，鑿出的是精緻的床寢。除去塵封，隨意添置些鋪墊被褥，便不是將就可以比擬——我也算是有家了。

  我將洞府中間殘破的石雕桌椅移去，給自己添置了書桌和茶几，將洞口掩上一個門帘，孤獨歲月，有這些便也足夠了。

  閑來無事，我仔細打量我的洞府，書架上的夜明珠下，似乎另有一個碩大的錦盒。我揮手將錦盒移到書桌上，上面的古字似乎是：風皇琴。

  風皇琴？難道是三皇之一的風氏伏羲，八卦與五音的始祖？

  這是一張古琴？我有了些興緻，便動手掀開錦盒，卻打不開。有些稀奇，這錦盒分明沒有鎖，看似隨手可開，為何卻無法動它分毫？我見那錦盒正面有一個八卦，也不知和火神哥哥的捆靈索上畫的是否一樣，若是要懂八卦才打得開，那我便要先學習卦經了。

  我將卦經取出放在錦盒旁，接下來的日子，有這些消磨時光，倒也聊以慰寂寞。

  抬頭看到西側的梳妝長几上方，似有些古怪：那裡有一個古樸的木窗格。這洞府除了洞門，都掩在深山中，西側並無出路，要窗格何用？

  我走將過去，伸手往外拉，卻也不難，不似錦盒那般紋絲不動。我稍用些力氣雙手去拉，窗扇打開，窗外一片輝煌，卻看不清什麼，是一團光亮的氤氳，把整個洞府照得更加光亮，夜明珠都顯得暗淡了。這是個什麼所在？伸手過去，卻不能觸碰，彷彿有一股巨大的法力將我排斥開來。

  回頭看我的洞府，不用燈盞也窗明几亮，我又細細清理了一些角落，覺得自己也該困了，便去睡了。

  在這不經意得來的洞府，我竟足不出戶呆了幾百年。

  這幾百年，我學會了很多事。

  我打開了風皇琴的錦盒，也給窗外的乾坤鏡掛上了四季美景。

  我能用乾坤鏡看到過去未來，也會用風皇琴對月弄弦。

  這一日，月光正好，我一時興起，便信手撥弦。

  許久之後，總想唱些什麼，便隨著琴音胡亂吟唱。反正這深山之中也沒有旁人，數百年來連精靈妖怪也不見一個，唱得丑了，也不會有人笑話我。

  蒹葭曳兮芸羞笑

  雲魂溪畔遇年少

  冰蟾皎兮滄海小

  巫山深麓曾逍遙

  人如玉兮善若水

  生死相護啟情竅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世間安得愛恨銷

  坤為地兮乾為天

  念念心上葉田田

  艮為山兮震為雷

  立心側兮意相隨

  思憶君兮趁年少

  南海寧兮柢山好

  陌上寂兮蒹葭老

  月空圓兮花自好

  唱到後來，我又有些黯然，潛心修行這許久，竟還是無法忘情。

  我對自己有些惱，起身在屋中走走，不由自主又走到他畫的木槿圖前，痴痴的看。我想去觸摸他的字跡，終究是忍住了。我想，什麼時候我能忍心把這幅畫變回銅鏡，那我便真的放下了。

  息心忘情，如此難的功課，我想我沒有慧根，這數百年來也未曾學會。

  我痴立在他的畫前，直覺似是有些遲鈍，直到一隻顫抖的手撫上我身後的長發，我才覺察洞府中竟來了不速之客。

  我已知道是誰，沒有回身，我怕自己落淚，便連眼睛也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