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巧克力
周黎安愣了幾秒后,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拍去褲子上的灰塵。
他想追去看看。
畢竟,那女孩的暴走,有一部分原因在自己。
那是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孩。
在周黎安腦海中,能清晰的記得前一刻女孩臉上的神情。
憤怒的扭曲,張牙舞爪, 似乎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仇恨,再沒有其他任何情緒。
可看著敞開的大門,他猶豫片刻,走進去,想要對這對父女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他心裡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但,還只是想法。
這對父女已然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屋內。
被打掃地整潔乾淨, 如同喬納的穿著一樣,很破舊的廉價,卻與骯髒不沾分毫。
屋內的窗帘全部閉合,沒有陽光灑入,反而形成了冰窖一樣的溫度環境。
不過讓周黎安意外的是……
走廊盡頭隱隱有一股暖意透了出來。
他好奇走進去,卧室裡布置的是小女孩喜歡的粉色,但同樣陳舊。
暖意自地板生起。
周黎安蹲下后,摸到了溫熱。
是地暖。
不過顯然只開啟了這間卧室的閥門。
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見喬納時的情形。他不接受施捨,因為家裡還有食物,只不過作為父親,他希望能讓女兒吃上點牛肉。
這也是為什麼,女孩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睡衣。
固執、魔怔的父親,即便將生活過得再糟糕,也竭盡所能給女兒提供了一切。
卧室內外,是嚴寒與暖春的兩個世界。
屋內的牆壁貼著壁紙。
壁紙上有無數的抓痕,甚至還帶著無法清理乾淨的血跡。
一副女孩在半夜驚醒瘋狂嘶吼抓撓的景象,躍入腦海。
周黎安沒有久留。
隨手關閉了房門,也不擔心遭遇盜竊。
因為,貧民不傷害貧民。
主要是沒什麼好偷的東西。
他開上車, 順著父女倆跑去的方向尋覓。
很快,周黎安在一條街道盡頭髮現了茫然四顧的喬納,顯然他是跟丟了。
周黎安放下車窗喊道:「你去東邊,我去西邊,無論有沒有收穫,兩個小時后在你家集合。」
「我幫你報警。」
喬納還是很憤怒,但他隱忍住了,點了點頭,算是道謝。
兵分兩路,兩人繼續找尋。
周黎安撥打了報警電話,告知有一個患有重度精神疾病的女孩離家出走了,並且沒穿鞋,穿著單薄的睡衣。
報警台說立刻安排巡警出動。
周黎安其實不太擔心。
就算是瘋女孩,光腳在雪地里也跑不了多遠,所以他沒去太遠的地方。
反而停下車,步行穿梭在社區街道的小巷內。
令他沒想到的是……
十幾分鐘后,他就有所發現。
一個惡臭的垃圾房外,酸腐的汁水都被凍結成冰了。
穿著粉色睡衣的女兒渾身發抖的縮在垃圾堆。
周黎安鬆了口氣,緩步靠近。
女孩聽到動靜, 像是應激反應的貓,觸電般地轉身。
周黎安看到她睡衣敞口內, 露出一個髒兮兮、毛茸茸的腦袋。
是一隻狗。
「帕特麗夏,我是你爸爸的朋友,走吧,跟我回去!」
女孩炸毛了,前一刻還算平靜的臉,陡然變得猙獰,嗓子眼發出如野獸的低沉怒吼。
而他的懷中的狗,竟然也沖著周黎安狂吠起來。
很難想象……
這一人一狗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促成友誼。
而現在的帕特麗夏,也活生生像一隻發狂的野狗,她冷得顫抖,又齜牙咧嘴宣洩沒由來的憤怒。
周黎安忽然覺得很棘手。
喬納沒有手機,他無法聯絡。
就憑他自己,很難說服這個躁狂症女孩。
時間耽擱下去,這女孩會生病。
無奈,他只有拿出手機,再次打給報警台,說明自己的位置,請求警員的協助。
接下來,便是靜靜等待。
他想了想,脫掉自己的衣服,丟了過去:「穿著吧,冷!」
女孩不為所動,依舊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反倒是她懷裡的小奶狗不齜牙咧嘴了,蜷縮在那衣襟開口內,咿咿呀呀發出叫喊。
周黎安從沒有對待精神病患者的經驗。
他思慮片刻,打算從狗身上想辦法,走迂迴路線。
「她只是個小瘋子……」
「所以……」
嗖!
周黎安一揮手,儲存在系統空間內的野牛肉就出現在他掌心。
牛肉上還帶著鮮血,系統空間內不存在時間流逝的情況,一如剛剛宰殺般鮮嫩。
又變出一把匕首,割下一小塊。
「給狗吃吧,它肯定餓了。」
周黎安丟了過去,恰好丟在女孩的腳前。
女孩愣住了。
她被周黎安的魔術吸引,憤怒被疑惑所取代。
小奶狗嗅到了氣味,汪汪汪亂叫,掙紮起來。
帕特麗夏將它抱出,小狗瘋狂的撕咬牛肉,狼吞虎咽,流浪到半歲左右的年紀,它已經具備雜食的能力,不在乎是否撕咬的動,只顧吞咽,否則根本不可能長這麼大。
看著狗吃東西的樣子……
帕特麗夏笑了,很開心。
滴污,滴污。
警車的警笛傳來,他們到了。
率先下車的竟然是喬納,他應該是半路找警員求助,正好上了車。
在看到帕特麗夏后,他並沒有著急衝過去。
反而,如同周黎安一樣,遠遠站立,哄著她:「帕特麗夏,來,過來好嗎?天太冷了,我們回家。」
帕特麗夏不理他,只是看著狗吃肉。
兩名警員也來了。
看著這一幕,面面相覷。
「先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會被凍傷!」
「把她強行帶上警車怎麼樣?」
喬納第一時間就道:「不行!她會害怕,會更加瘋狂的,我知道她,不能用過激的手段。」
警員也沒什麼好辦法了,等了一會,失去了耐心:「先生,我想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喬納點了點頭,道謝幾句。
他反而有些擔心這些警察,萬一要將女兒強制隔離,送去福利性質的精神病院。
這種事情曾發生過。
因為帕特麗夏在一次出逃后,抓傷了路人。
警車走後,周黎安問:「你快想想辦法吧,他總該聽你的話吧?」
喬納有些難過的樣子,答案呼之欲出了。
以老王當初的描述。
女孩從五歲那件事後,就徹底瘋了。
而現在看來,這種瘋癲比旁人想象的更要嚴重,屬於六親不認的狀況。
「你的車在哪?能開過來嗎?我試試將帕特麗夏抱上車,然後帶回去。」
周黎安答應了。
可正當他要轉身走時,意外發生。
「你,肉!」
女孩的聲音變得平靜,與之前的憤怒低吼截然不同。
喬納愣住了。
周黎安也頓住腳步,轉身看去。
女孩的目光與他對視,又一次道:「肉。」
喬納不知兩人發生了什麼,卻異常驚喜:「你,你是怎麼做到的?帕特麗夏從沒有跟外人說過一句話!」
周黎安想了想,將鑰匙拋給了喬納:「你去開車,兩條街外的洗衣店門口。」
喬納驚喜的模樣冷了下去,他有些不放心。
周黎安道:「我如果要害她,就不會替你報警,並且找到這裡來了,快去吧,這裡教給我,我會試著跟她溝通。」
「你不是也說了嗎?她沒跟別人說過話!」
喬納終於還是選擇了接受,拿著車鑰匙迅速跑走了。
到了這時。
周黎安如法炮製,從系統空間中取出了牛肉,切割一小塊丟了過去。
又將肉塊與匕首收回。
整個過程,女孩都看得很仔細。
就算那魔術結束后,她的眼神還是不斷在小狗與周黎安的身上來回跳躍。
周黎安知道她對自己產生了興趣,道:「我們做朋友怎麼樣?我可以帶你做遊戲。」
「例如,我可以給你變魔術看。」
嗖嗖嗖。
他將系統空間內的各種東西取出。
食物、瓜果、長刀,甚至是槍械……接著又一揮手,將東西收回。
女孩再一次看得獃滯了。
她目光顫動,說了第三句話:「槍,你有槍。」
「是的。」
「給我!」
周黎安聽到這話,自動將她與反/社/會/人格對號入座,躁狂症患者拿槍……
明天就該上新聞了。
「小孩子不能玩槍!」
「做朋友,我答應你,你給我槍!」
周黎安沉默了片刻,「你要槍做什麼?」
女孩的表情又一次猙獰,冷冰冰道:
「——殺了他!」
……
車上。
周黎安開車,喬納在副駕駛。
後排是帕特麗夏與一隻狗。
盧克.喬納的眼神不住在周黎安身上掃過,而在這種密閉空間中,會讓人的感知變得非常敏銳。
「你看著我做什麼?」
「你是怎麼做到的?帕特麗夏為什麼聽你的話?」
周黎安看了一眼後視鏡里的女孩,她正在低頭逗狗,彷彿對二人的存在漠不關心。
「我們是朋友。」
「朋友?這不可能!」
周黎安笑著喊:「帕特麗夏,我們是朋友嗎?」
這時,女孩依舊沒抬頭,卻飄來一句:「是,朋友。」
「我的上帝……哦,狗屎!」
「我是說,這不科學。」
遺失信仰的人,又一次喊出了上帝的名諱。
周黎安覺得他很滑稽。
但是,現在他找到了突破口。
「喬納,哦,不,盧克,我能這麼叫你嗎?」
喬納猶豫了半秒,點了點頭:「隨你吧。」
周黎安道:「幫我寫作吧,看在帕特麗夏的面子上,怎麼樣?」
喬納這一次沒有堅決的拒絕,而是沉默了。
可在一分鐘后,還是搖頭:「不行,這是原則問題。」
周黎安『哦』了一聲,接著轉頭道:「帕特麗夏,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你爸爸不喜歡我!」
就在這一刻。
「啊——」
帕特麗夏毫無徵兆的嘶吼起來。
「朋友!朋友!」
「約定!朋友!我們的,約定!」
「啊啊啊啊啊。」
她發瘋似的喊叫起來,四肢撲騰,更用腦袋開始撞擊車窗。
砰砰砰!
一聲又一聲,是用盡了全力的響動。
喬納蒙了,徹底蒙了。
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兒到底怎麼被這個男人蠱惑,為什麼他用了十幾年都無法與帕特麗夏達成溝通。
而這個男人,卻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
「我,我……」
「我答應,我答應,你,你快讓她別撞了,求你,我求你好嗎?」
四十多歲的老男人,老淚縱橫,竟然也撕心裂肺的嘶吼大哭起來。
可任由他的發泄,後排的帕特麗夏也不為所動。
周黎安開了口:「帕特麗夏,明天去我的農場玩,我會履行我對你的承諾。」
尖叫,戛然而止。
像是有一個秘密的閥門,被周黎安所掌控。
女孩低下了頭,繼續無視這個世界。
而喬納繼續大哭著,他堅硬十幾年的心裡防線,在這一天破碎,他也需要釋放與宣洩。
回到喬納家。
周黎安如願以償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帕特麗夏抱著狗回到了卧室。
喬納則端來了一杯熱水:「抱歉,我沒有咖啡。」
當一個美國人連速溶咖啡都喝不起時,你能想象他的日子多麼糟糕。
不過周黎安很清楚,他免除不必要的開支,全用來養育他的女兒,甚至為她供應暖氣。
「那麼,談談正事吧,你答應這份工作了對嗎?不然我明天可不會過來看望帕特麗夏。」
「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嗎?」
「明天你就能知道了,但在明天到來前,我要看到一份試稿。」
「你只會用這件事威脅我嗎?」
「威脅?」周黎安搖頭,「我跟你是第二次見面,跟你女兒是第一次見面!」
「帕特麗夏喜歡我,這不是我或任何人能掌控的。你肯定希望我能讓她變得開朗起來,可我沒有義務幫你這個忙,所以,這就是一次很公平的交易,不存在任何脅迫的形式。」
「你可以答應,也可以拒絕。」
周黎安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一件事。
盧克喬納對翻案的執著,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帕特麗夏。
因為……
或許只有這樣,帕特麗夏才能走出封閉的心理陰霾。
而就在垃圾房時,帕特麗夏證明了這一點。
周黎安問她為什麼要槍。
她說,殺死他!!!
那麼,如果不用翻案,就能讓帕特麗夏得到救贖,盧克喬納不可能放任這種機會的錯過。
他存活在這世上的唯一意義,就是他的女兒。
「我答應。」喬納低頭,做出了最終選擇。
周黎安重新將那張大綱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動筆吧,我出去打包一些外賣回來。」
「哦,你不用拒絕,這是我請帕特麗夏吃的。」
就在周黎安要出門時。
那卧室里的女孩又跑了出來,皺著眉,靜靜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周黎安笑了起來:「我去買吃的回來,你有什麼想吃的嗎?我請你和你父親,還有小狗。」
喬納回頭看著這一幕。
帕特麗夏的眉頭舒展了一些,但還微微皺著,不過這個表情卻是在思考……
「派,巧克力派,可以嗎?」
此時此刻。
沙發上的喬納,嗓子里擠壓出『嗝』的怪響,他的眼淚又不自覺地奔涌而下。
他捂住了臉,埋頭痛哭著。
周黎安沒理會他。
只是在想……
巧克力,就那麼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