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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偶像的朝三暮四

  「以前聽說韓國的事務所會養很多練習生,今天看到真的很多,而且聽她們說這還是一部分,其他人在上別的課程,實際有兩百多人,和AKB48Group的總人數快一樣了。可是AKB48Group的成員不管賺多少,至少每個都是在賺錢,這些練習生卻只會花錢,JYP的大樓、設備都很舊了,也沒換,說明練習生的支出是很大的負擔,可為什麼朴桑會說JYP還是韓國事務所中賺錢能力最強的呢?」

  這個問題涉及的是經營,但與成員也有一定關係,所以雖然有些偏題,但也不能說全無關係,而且這個問題可以說是韓國偶像進入日本市場後幾乎吊打包括早安少女組這些完成態出道的日本偶像的關鍵之一,所以林真秀早就關注到,也進行過思考。

  從韓國文化產業振興院每年發布的《大眾文化藝術事業實況報告》來看,現在韓國有261家經紀公司擁有練習生,總數為1440人,其中75%也就是1079人為歌手練習生,平均合同期限約為3年零2個月。經紀公司在這些練習生身上的支出是平均每人每月118萬韓元,其中大部分為培訓他們的各種教育費用,佔66%,即78萬韓元。

  那麼,韓國工薪族的收入是多少呢?韓國全國經濟聯合會的《2014年各收入組工資分析報告》顯示,2014年韓國工薪族平均年薪中位數為2465萬韓元,相當於每月205萬韓元。也就是說,經紀公司每擁有一名練習生,相當於雇傭了半個員工,但後者能為經紀公司創造價值,前者完全是賠錢貨。

  具體到JYP的話,如宮脅咲良所說的JYP有兩百多名練習生的話,僅這項支出每年就達到28.32億韓元,而同期JYP的營業利潤不過83億韓元而已,前幾年更是連續虧損。如果和JYP的人力成本支出對比的話,練習生的負擔有多大更能看得出——根據韓國金融監察院公布的數據,JYP男性正職平均年薪為3950萬韓元,女性正職平均年薪為3655萬韓元,員工數根據公開的財報為124人,每年工資性支出不到50億韓元,所以宮脅咲良覺得練習生支出拖累了JYP硬體條件並非沒有道理。

  那麼,JYP是冤大頭嗎?未必,別看JYP在韓國三大娛樂公司中銷售額最低、利潤總額最低的一家,而擁有的練習生數量卻不比S.M和YG這兩家少多少,但它的利潤率反而是三家中最高的。

  2013年JYP借J.Tune娛樂的殼實現整體上市之前,財報不公開,無從得知。但從2014年開始,JYP作為上市公司必須公布完整財報,就能窺見一斑了。

  JYP當年財報顯示,銷售額為485億韓元,遠低於S.M的2870億韓元、YG的1563億韓元,營業利潤83億韓元,也遠低於S.M的343億韓元、YG的219億韓元,但利潤率卻達到了16.9%,大大高於S.M的10.6%,和YG的17.5%大致相仿。

  看起來似乎和前面的論斷不符?

  不,這只是因為從2012年開始,JYP在不斷計提之前朴軫永為了他的美國夢不斷布局海外市場導致的145億韓元虧損而已。到了2016年包袱后甩乾淨后,JYP的利潤率就開始攀升,至2019年分別為18.8%、19.1%、23%、26.4%,而同期SM和YG的利潤率只有個位數,某些年份還出現過虧損。所以,別看宮脅咲良的疑問只是一種粗淺的直觀感受,卻正擊中JYP最值得研究的地方。

  對那些日本理論經濟學會的成員來說,想要解釋這點可以用西方經濟學的方法設計模型,然後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來。例如SM和YG的大量副業——這兩家公司的老闆都很喜歡開餐廳,像S.M這些年為了開餐廳投資累計超過200億韓元,以至於韓國金融監督委員會都發出警告,而這些副業絕大多數都虧損,因此拖累了利潤率數值。

  但對於林真秀這個日本經濟理論學會的精神編外成員來說,一句話就能解釋:JYP在資本投入中,投入可變資本的部分更多,因此創造出的剩餘價值更多,最後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是利潤率更高。

  這不是他想當然,而是他從這三家娛樂公司中偶像業務銷售額佔比推導出的結果——S.M和YG的比例不超過50%,JYP的比例高達95%,而偶像業務眾所周知比歌手、演員,以及餐飲業、AI等更加依賴人這個載體。

  當然,由於公務員不得擁有政治立場,就算東外大的畢業生社會默認就是個左翼分子,林真秀也不能在公開場合說出上述基於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判斷,而且對眼前這群百分百是學渣的女團成員說這些也百分百是在對牛彈琴,所以他原本打算糊弄過去,但不知怎麼,看著宮脅咲良臉上渴求答案的表情和她那張與堀未央奈極其相似的臉,一瞬間居然有了在國際交流基金給堀未央奈上課的既視感,鬼使神差地認真回答了——雖然用了其他的理論、方式。

  「尼採在他的哲學著作《人性的,太人性的》中說過,當藝術穿著破舊衣衫時,最容易讓人認出它是藝術。雖然這句話是在批判當時藝術的騖奇風潮,但如今用在JYP身上也同樣準確。」

  林真秀斟酌了下,從最不容易引起政治爭議的角度開始了他的回答。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JYP最具有價值的資產是什麼呢?」

  這明顯是一個設問,所以宮脅咲良沒有回答,而是直盯盯地望著林真秀,眼都不眨。

  這樣的聽眾真的很讓人滿意,林真秀給她在心裡點了個贊,然後繼續闡述他的觀點。

  「唯物質論者認為是各種物質,就娛樂公司而言,就是大樓、錄音室設備這些固定資產。但從今天的參觀來看,JYP只有S.M五分之一的體量,卻擁有遠超這個比例的練習生,說明JYP的經營思路中,將人視為最大的資產。」

  「這種經營思路並不罕見,日本許多藝能事務所也是這樣,尤其是那些中小型藝能事務所,很多時候只有一兩個當家的藝人,但在經營偶像業務的事務所中就不一樣了,因為多數人眼中,現在的偶像就是藝人中的殘次品,是藝能界中地位最低的存在,不具有不可替代性的。尤其是女偶像,藝能生命更加短暫,甚至十年不到,只能算低值易耗品,而不能算做資產。而許多偶像也抱有這樣的觀點,所以他們在參加俳優、歌手的甄選不合格后,才會退而求其次參加偶像的甄選,並期待能以此為跳板去當那些藝能生命長的藝人,比如俳優、歌手、主持人。」

  「因為已經形成了這種思維慣性,從八十年代山口百惠、中森明菜、松田聖子以降,日本的主流偶像經營者越來越忽視對偶像能力的培養,到了AKB48、乃木坂46趨於極致,培訓幾個月就能出道,和韓國練習生少則三五年,多則七八年形成兩個極端。反正日本的偶像粉對偶像特別寬容,只要人設鮮明,長得可愛,唱歌走調、跳舞無力都沒關係,一切都可以原諒。結果偶像變成了錄音室歌手,對百萬調音師的仰仗越來越深;演唱會越來越華麗,極度依賴絢爛的現場視覺效果調動氣氛。」

  「而投資總有個限度,同樣的投資給調音師越來越多,給演唱會設施設備越來越多,給偶像的培訓就會不斷減少。宮脅桑,你是AKB48Group的成員,應該也注意到了吧,AKB48的歌曲以前還有UZA、Beginner這些激烈的快節奏搖滾風格,而現在越來越趨於平緩、簡單,上音番、演唱會的開麥比例也越來越低,難道沒有期數越是晚的成員,歌唱能力越是差的原因嗎?」

  「但凡偶像的歌唱能力能強一些,握手偶像也不至於被說是日本音樂的毒瘤了。」林真秀搖搖頭,顯然他並不認可這種現狀,「藝術是人創造的美,表現著人類情感。設備和後期製作只是用來輔助人完成創造額更好地幫助表現。注重設備和後期製作,忽視人的作用,無疑是在本末倒置,結果只能是單人創造的……」

  他差點把「價值」兩個字說了出來,還好到了嘴邊想起不合適,趕緊改了——「結果只能是單人創造的營收變低。」

  「還是以JYP為例。2013年JYP上市與未上市部分合併時,公開了上半年的財務報告,其中提到JYP當家女團missA的上半年銷售額是320萬美元,也就是3.2億円,全年銷售額應當在6億円以上。」

  林真秀問宮脅咲良,「你知道AKB48的2013年銷售額嗎?」

  宮脅咲良想了下,試探著答道:「132.5億円?」

  林真秀愣了下,他原本並沒指望得到回答,所以這個回應讓他意外,因為這張臉而生出的好感又多了兩分,帶著鼓勵的語氣誇了她,「說的很對。132.5億円。」

  「132.5億円和6億円看起來差別很大,但前者是AKB48本部一百三十多名成員共同創造的,而6億円只需要missA四個人就能做到。或許有人會說人均不是差不多嗎?後者高一些,但也沒高到哪裡去。這話是沒錯,但如果考慮成本呢?維持一百三十多個人的團體和維持四個人的團體,成本差距有多大,不用算都能知道。」

  「這還是和不算很紅的missA相比,JYP的男團GOT7同期的銷售額是790萬美元,翻倍還多。如果不和男團比,和最紅的女團——少女時代比,結論就更嚇人了。2011年,少女時代在日本發行首張專輯,到現在已經賣了百萬張,銷售額超過45億円,此外在韓國本土大約還有217億多韓元銷售額,摺合22億円。不算中國、東南亞地區的銷售額,就已經達到67億円,是AKB48當年162.8億円銷售額的41%,而她們才幾個人?九個,只是AKB48人數的7%而已。人均銷售額是AKB48的6倍。」

  「所以,為什麼JYP是韓國事務所中賺錢能力最強,是因為他們在人身上的投資比例更大,得到的收益也相應更大,利潤率更高。所以,我們今天參觀JYP,看到他們的硬體設施陳舊,正是因為他們為了能推出合格的女團,要以S.M、YG幾分之一的銷售額養同樣規模的練習生啊。」

  「歸根結底,人是創造一切的源泉,沒有人就沒有一切。」

  林真秀最後總結陳詞,不小心暴露出他左翼的政治立場。

  「既然如此,為什麼日本的偶像還是養成系居多,不學韓國的練習生模式呢?」

  提出這個問題的不是宮脅咲良,而是堀未央奈。

  從常理說,林真秀和宮脅咲良的對話還沒結束,她不該插進來。就算結束了,現在不是自由討論時間,也該輪到衛藤美彩才對。但正如林真秀在回答宮脅咲良的問題時,有給堀未央奈授課的既視感一樣,堀未央奈在一旁聽著也有強烈的既視感,不過她是感覺靈魂出竅,正以第三者的視角旁觀當時自己聽課過程。

  然而她覺得此情此景看起來相似,但實質完全不同,自己當時一心想求學,而眼前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在做什麼?用上目線望著林真秀,做出滿臉崇拜的表情,這是求學?這明顯是在勾引啊。

  堀未央奈越看越是生氣,她沒想到在衛藤美彩之外,又冒出個疑似的競爭對手,而且相比之下,宮脅咲良的威脅明顯更大——長得和她極其相似,但更年輕。哪個男人不喜歡更青春的肉體呢?所以,她決定要攪和進去,這次座談不該是宮脅咲良的SOLO,更不能讓她給林真秀留下深刻印象。

  不過,某個當事人倒是沒想到這些,反而挺高興,覺得能提出這個問題說明剛才聽的時候在思考,而對她的回答就沒什麼忌諱了。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有一個著名的觀點,他說商品到貨幣是一次驚險的跳躍。如果掉下去,那麼摔碎的不僅是商品,而是商品的所有者。日本偶像養成系居多,甚至越來越多完全可以用這個觀點來解釋。」

  「日本是世界第二大音樂市場,既大又競爭激烈,而在日本社會日趨保守的風氣影響下,那些娛樂事務所和幾乎所有日本會社一樣越來越不願意承擔風險,之所以養成系偶像如今成為偶像行業的主流,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將商品到貨幣這一驚險的跳躍所蘊含的風險轉嫁出去。」

  看著堀未央奈滿臉迷惑的表情,再看一眼宮脅咲良認真傾聽的模樣,林真秀知道這兩人別看神情不一樣,其實本質相同——都聽不懂,只好繼續解釋下去。

  「韓國的偶像行業培養模式是大量招收練習生,經過長期訓練和不斷考試后,由娛樂公司挑選出認為最具有表現能力,最可能有前途的成員,組合起來出道。這種模式將養成和成員篩選放在出道之前,養成費用由娛樂公司承擔,出道后如果成績不佳,損失也是由娛樂公司承擔,所以商品到貨幣這一驚險的跳躍所蘊含的風險完全由娛樂公司承擔。」

  「日本的偶像行業如今主流的養成模式是大量甄選偶像,經過簡單培訓后直接出道,省略了練習生培訓的過程,節約了時間和資金。出道后,運營會根據市場的反饋,比如總選舉、握手會,以各種成績來決定官推或者將民推轉為官推,保證中心成員、TOP成員是目標客戶認可的、願意花錢的那些人,憑藉大基數贏取低概率的結果,本質是將商品到貨幣這一驚險的跳躍所蘊含的風險轉嫁給偶像身上。」

  「那為什麼韓國的娛樂公司要冒這風險呢?」宮脅咲良不動聲色地瞥了堀未央奈一樣,將話題搶了回來。

  「這就是你最初提出為什麼JYP是韓國事務所中賺錢能力最強這個問題的回答。因為,韓國的偶像團體人數少,低的只有三四個,像是missA只有四個人,多的也就九個到十二個,像是少女時代有九個人,當時已經是規模最大的女團了。由幾個人,最多十幾個人的組合出道后的運營成本必然遠低於日本的養成系偶像組合常見的幾十個、上百個人,那麼同等投入下,當然前者利潤更多,利潤率更高。」

  「按照林桑說的,對偶像來說,韓國的練習生制度比日本的養成系更好是嗎?」宮脅咲良若有所思。

  「對能出道的人來說,確實前者好,因為練習生培養了做藝人的各種能力。」說到這裡,林真秀開了個玩笑,「就像是玩遊戲一樣,和低水平玩家一起,不可能提高自己的水平。和高水平玩家一起,才能在競爭中提高自己。所以,我聽說你們的事務所中有傳言,說這次來韓國的成員會被送去參加日韓聯合選秀,雖然這是謠言,但是如果想成為一個能歌善舞的偶像,確實可以考慮下。」

  玩笑結束,他的表情恢復正常,甚至變得更加嚴肅點。

  「但就我看來,無論哪種模式對整個偶像群體而言,不過是朝三暮四罷了。」

  林真秀介紹了下「朝三暮四」這個漢語成語的出處故事和原意后,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練習生制度下,競爭在出道之前,當練習生就要冒著賭上青春,最後一無所得的風險。養成系模式下,競爭在出道后,當了偶像也可能是小劇場中的萬年鹹魚組成員,或者在under組中閑得發霉,拿著微薄的薪水熬日子,幾年後一事無成回歸普通人生活。最終得利的只有娛樂公司、事務所和資本。」

  這話有些殘酷,直接打碎了偶像的光環和夢想,即便眼前這些偶像女團成員,除了衛藤美彩外都是各自組合中的center,而且都沒成年,還有大把時間享受掌聲、追捧和高收入,這時也難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覺。

  林真秀也感覺到了房間內氣氛變得低沉,有些後悔自己說多了,就笑著岔開話題,點了衛藤美彩的名,問她有什麼感想,有什麼補充。衛藤美彩也知道這時候不宜再出現敏感的話題,她本人也不是那種很會挑事的性格,更加不想和那兩個一眼就能看出在勾心鬥角的小女生攪和在一起,影響林真秀對她的印象,因此感想和補充中規中矩,表現得很沉穩,與她的人設定位倒也符合。

  這次座談會就在不同人不同的心思中不怎麼輕鬆地結束了。多數人聽過就忘,有的人把林真秀的話當了真,有的人完全忘記聽到什麼,就記得自己看到了什麼,有的人想著接下來時候是否還會看到更有趣的戲。

  到了二十二點,JYP來接觀摩團的大巴停在酒店門廊下,林真秀與日本會社這些代表以及所有成員們登車,前往距離不到一公里的M-net的演播室現場,準備觀看二十三點開始延時直播的《SIXTEEN》總決賽第二回合(最終回合)——雖然除了衛藤美彩外,其他成員都未成年,但觀看綜藝節目不是工作,不受日本法律對未成年二十二點后不得工作的限制。而韓國同行是什麼情況,電視節目選秀出道中會出現哪些故事,這些成員也都很有興趣,甚至還有某個成員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經將這次觀看視為觀察競爭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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