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生死相許(二)
有一日,一對赤衣的士兵在王府門前走過,幾十個人步調一致得可怕,好似一條流動的血痕,麵無表情的,仿若索命的鬼卒。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三皇子手下的鄧堇破將軍一手訓練出來的赤影隊,沒錯,他們就是為索命而生。
自他們出現,帝都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大臣們日日過得膽戰心驚,生怕哪日惹得三皇子不高興,這群先斬後奏的赤影隊便會飄到自家門口,帶來死亡。
我的疑惑以太子被廢,三皇子位列東宮結束,原來,王爺他擔心的是這個麽?
但,無論三皇子變得如何,他終究是不會對他這個二哥下手的吧,誰都知道焱王爺對三皇子的照顧。
我安慰著自己,卻日漸發現王府裏冷清了不少,以前熱鬧的王府,不知不覺隻剩下寥寥數人。
後來聽見別人議論才知道,侍衛們不是被太子派來的殺手殺死,就是逃走了,不會武功的下人們害怕受牽連,主動選擇離開。
但我依舊默默做著自己的事。
有一日淩晨,我起得早了些,路過他的房前聽見他的咳嗽聲。我擔憂地朝門縫裏看,竟見他咳出血來,當即害怕得叫了起來。
我求他開門,他一開始說自己沒事,最終拗不過我讓我進去。
他告訴我,十幾天前他被太子下了蟲蠱,因為發現得太晚,他如今修為被毀,危在旦夕已經無力挽救。
我跪在他麵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則從容淡然地安慰我,然後讓我去給他打盆水。
打水的時候我告訴自己要堅強,不可以再哭,不可以再給他添加負擔。
走過廊下時,突然一個黑衣人朝我撲過來。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脫手的臉盆還未摔到地上,身子忽然被人一抱,立刻跌入一個堅實溫暖的胸膛。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回過神來那個黑衣人已經死了。
他問我有沒有事,我正沉浸在他方才那無意的擁抱中,愣愣地不知回答了什麽。
然後他認真地說:“阮琪,你走吧,回到你的家鄉去。”
我瞬間如臨冰窖:“王爺,您要趕阮琪走?”
他搖搖頭說:“再留在王府,你也會死的。”
我則笑笑說:“沒關係,我已經死過一次了,這沒什麽好怕的。”
他看著我的眼神很不解,他當然不會明白,隻要可以,我願與他共赴黃泉。
我一日一日地數著日子,每天晚上都會很高興地感謝老天爺,我和他都還好好地活著。
終於在一日清晨,那群紅衣的人帶走了他。
我很害怕,我想求他們放過他,但鄧堇破的意願又哪是我一個侍女能夠改變的,所以我隻是求他們將我一起帶走,不論是刀山火海,還是人間煉獄,我都要隨他一起去才行!
他無比悲傷地望著我,我想那時,他是終於明白我有多愛他了吧。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小琪,摸著我的頭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很滿足,笑著說:“隻要能與王爺在一起,阮琪便知足了。”
有時我想,人心真是很可怕的,它若好,便恨不得將整個世界都送給你,它若壞了,就是不擇手段也要叫你萬劫不複。
那夜在獵場的營地,僅有的一叢篝火前圍滿了鐵甲的士兵,他們的神情冰冷得連這火焰都化不開。
然後那個少年出現了,曾經那個鮮血淋漓地倒在他背上,被他保護在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褪去了怯懦和膽小,高大得宛如一尊魔神,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他麵前,冷冷地笑著,說:“二哥,天色正好,一起打獵吧。”
他很平靜地答應了。
我被士兵們監視著,在森林外焦急等待,苦苦懇求他能平安無事。
黎明時分,天開始下起雨。
這時,一聲聲屬於野獸的嚎叫自森林裏傳出,他縱馬衝出林子,身後跟著一頭發怒的豪豬。
這場景與那年狩獵何其相似!
太子竟重現那時的場景取他性命,是為羞辱他,還是向他宣告曾經無能的三皇子已經不在了呢?
士兵一個個退開,隻冷眼旁觀,等待他被狂豬追上。
我不顧一切跑上去,他見到我,一個俯身將我撈起放到馬後,一直衝出了獵場。
他被蟲蠱所纏連駕馬也很困難,剛出獵場便支撐不住滾落馬背。
他在我們被帶到這兒時,便偷偷役使鳥雀向王府求救,老周當即駕車趕到,立刻將我們帶上馬車逃走。
拉車的馬是從小以靈藥喂養的靈馬,速度比千裏駒還要快上許多,但根本甩不掉發瘋的妖獸。
我們一路逃進煜施,最後終於被追上,馬車一下被頂翻。
我扶著他爬出馬車,冒著滂沱大雨,被狂豬堵住,無處可逃。
其實那時我並不害怕,我可以和他一起死,這也很好。
龐大凶狠的狂豬跳起來地動山搖,卻猛地被城牆上的旗杆串在半空,那是有多大的力氣才能做到啊!
重重雨幕後,一個身穿暗紅長袍的少年緩緩走過,那是我在任何書畫裏都不曾見過的絕色容顏,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產生了幻覺,畢竟他實在美得不真切。
待他追上去,我才知道,那個少年是存在的,他救了我們。
他為感謝少年的救命之恩請他去王府,即使我們焱王府衰落至斯,這依舊是個天大的榮幸。
但那少年拒絕得很徹底,老周甚至生氣地出口指責他,我也能理解他的憤怒,畢竟誰能忍受他人對自己主子的不敬呢?
不過他脾氣一向很好,這樣也不生氣。他叫那少年帶著的靈寵親近他,很順利便勸服了少年。
王府的下人不多了,我倒覺得清淨,而且我可以一個人照顧他,譬如擰毛巾的時候不必與其她侍女爭搶,稍微對他做些親近些的事也不必受人白眼,懷揣著這苦難裏僅剩的一點幸福,單純而自私地快樂著。
但我除了照顧生命垂危的他,還能為他做什麽呢?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很無能。
太子知道我們平安回來一定不會放過我們的,但憑我們的力量根本逃不出煜施百裏啊!
走投無路之下,我想到了那個少年。
那個少年叫北偌,很秀氣的名字,與他倒挺相稱。
我拐彎抹角地透露來意,北偌一定早就看出來了,但他一直是冷眼旁觀的姿態,顯得特別冷漠。尷尬之餘,我隻好直接說出口,但他直接拒絕了,冷酷得叫我懷疑他是不是個有感情的人。
那一刻我很崩潰,覺得自己很沒用,僅僅隻是為他找個可靠些的暗影竟也做不到。
真的窮途末路了,我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他平安,不惜一切代價。
我決定將自己獻給麵前這個少年,他們都說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都絕對拒絕不了女色的誘惑,我想就算是這個美得不像話的少年也是一樣的吧。
我強忍著屈辱的淚水,等待他占有我,然而他隻是為我披起衣衫,一聲不響地離開,那一刻我看見他眼底的憐惜,那是對我嗎?
我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忍不住伏案大哭起來,回過神來才發現天已經黑了。我強打精神為他煎藥,剛走到廚房,一個受傷的侍衛跑來告訴我有刺客闖入王府。
我們拚命趕去他的院子,半途看見北偌已經背著他出來,我們皆是鬆了口氣。
然而下一刻,鄧堇破帶人將我們包圍,竟已是無路可逃。
以為結局就此注定,沒想到太子因賓月的叫聲出現,那個殘忍無情的東辰,麵對北偌,一言一行都像極了一個愣頭小子,羞澀又靦腆,將我們所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等北偌與太子定下三日之約我才隱約猜到,北偌可能是個女孩。
我們被打入天牢聽候發落,我卻很絕望,即使北偌再厲害,也不可能將我們都救出去吧?
他自進入天牢便不吃不喝,我實在很擔心他的身體。
他卻突然對我說:“這麽多年,隻有你一人陪我走到現在。若能躲過這一劫,我東恒定許你一生幸福。”
從未想過我可以得到他的許諾,我以為自己永遠隻能以一個侍女的身份,隻能這樣站在他身旁。
那時我真仿若處於夢境,渾身莫名地溫暖,輕飄飄的好似在飛翔,就連謝恩都忘記了。我想,那是真的太幸福了吧!
黎明時,赤影隊將他帶走了,我就知道鄧堇破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拚命叫喊,要他們帶我一起走,我已經有死的覺悟,在生命的最後一點時間裏,我不會再離開他半步了。
赤影衛將我們帶到靶場,我隨即被綁在柱子,當鄧堇破舉弓對準我時,我知道自己被當了靶子。
他拚盡全力擋在我麵前,他烏色的靈力好似在我麵前建起一座堅實的堡壘,我覺得很滿足,已經了無遺憾。
我想叫他不必保護我,但是鄧堇破的箭實在太快,我甚至來不及開口,下一個眨眼他已經倒在了我麵前,血流到我的腳下,染紅了我的鞋底。
那一刻,我整個人愕然得幾乎要炸開一樣,全身噴湧的痛苦最終化為一聲尖叫。
鄧堇破卻以我的痛苦為樂事,又朝我開了一箭。
我躲不了,也不想躲了。在十二歲那年,我對“死”已經了然於心,若世上已經沒有你在乎或者你在乎的人,那活著真的不如死去。
於是我安然閉上眼。
王爺,阮琪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