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木染青蓮(一)
冉朝的冬天來得甚早,冷得也快,初冬將至便會飄起鵝毛大雪,整個帝都一夜之間銀裝素裹,但看在我們這些人眼中,與妖嬈一點也搭不上邊。
因為對於我們來說,冬天是非常惱人又可怕的季節。
它代表著死亡。
任時光飛逝,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但那些苦難的日子卻總是難以忘懷,偶爾還會出現在夢裏。
那些歲月裏,爺爺幹瘦長滿老繭的手牽著我走過帝都的大街小巷,卑躬屈膝,唯唯諾諾,隻為要口飯吃。
寒風凜冽,身上單薄破舊的衣衫很輕易就能就被吹得鼓起,基本等於沒有穿什麽,整個身體凍得青紫,然後麻木。
有時候沒有鞋穿,我們隻能赤腳,腳板陷入冰雪裏,那種刺骨,甚至給人伸入滾燙的開水的錯覺。
一條街走下來,與死人的腳掌幾乎沒什麽區別。
我記得那時候我很害怕走過一些小巷子,眼睛不敢看一些幽暗的角落,因為這些地方時不時就會出現死去的人,有比爺爺更老的,也有我那麽大的,死狀都差不多,都是被凍死或者餓死的。
所以我討厭冬天,討厭下雪,我總以為它們代表了死亡。
甚至爺爺也是在冬天死去的。
爺爺年老體弱,幾年前被東家掃地出門,他為人家幹了六十幾年,那個吝嗇的胖子隻用一小袋米就將他打發走了。他一開始還是挨家挨戶去找工作,別人見他七老八十,又是生著藍眼珠的連族賤民,沒鼻子沒臉地將他趕走算是心地善良的,過分些的還要拳打腳踢、辱罵一頓。
有一次爺爺真的差點就被這樣打死了。
那時候還我很小很小,穿著單薄的麻袋似的衣服,瑟縮在樹下,看著爺爺被那個長著絡腮胡的壯漢,直從屋簷打到路上,爺爺一路求饒,一路被踢倒。最後他縮在雪地裏,血吐了一地,幹嘔著,氣息隻出不進。
那個男人卻還在朝他的腹部猛踢,好似我那瘦骨嶙峋的爺爺是他的出氣筒,他有權力將他生活中一切的不順都發泄在他身上似的。
街上人越聚越多 那些人卻隻是當看猴戲,指指點點,談笑風生。
難道他們不知道我的爺爺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人嗎?他隻是為了我去討口飯吃,他有什麽錯?為什麽他要被這樣毒打?
後來有人指著我的額頭告訴我,因為我們連族是賤民,賤民就該被這樣對待。
但,我們憑什麽生來就是賤民,因為我們的眼睛和他們不一樣嗎?
但我覺得藍色更好看啊,像大海,像藍天一樣美,為什麽老天爺不選他們做賤民卻偏偏是我們?
總之,年幼無知的我謹記著爺爺的囑咐,不論發生什麽都要站在原地等他回來,所以直到所有人離去,我才戰戰兢兢地上去。
爺爺幾乎沒有氣息了,我害怕得大哭。
或許是覺得同病相憐吧,一個路過的乞丐幫我將爺爺背到了一間破廟裏。
乞丐施舍我幾個銅板,讓我去買點紙錢將爺爺安葬了。
爺爺雖然還剩下一口氣,但我跟這個乞丐都沒辦法救他,我們甚至連給他買個最便宜的棺材都做不到。
我坐在爺爺身邊整夜整夜地哭,乞丐安慰我,分了一半的冷饅頭給我。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狼吞虎咽地啃著,眼淚卻始終止不住。
晚上乞丐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縮在爺爺身邊,握著他漸漸冰冷僵硬的手,祈求上天能派個神仙將爺爺治好,但是外麵大雪一直下,沒有任何人出現。
後半夜,我不知不覺睡著了,淺淺的睡夢裏,我知道自己又哭了,恍恍惚惚地卻醒不過來。
突然有人伸手為我擦掉眼淚,我一下就醒了,以為是爺爺,睜開眼一看,看見的卻是一個戴著黃金麵具的陌生人,身上披著血色的披風,整個人像魔鬼一般可怕。
我當場尖叫起來,連連往後縮。
“別怕。”他的聲音也很古怪。
我哭著問:“你是來取我爺爺鬼魂的嗎?是要帶他去地府投胎了嗎?你不要帶他走好不好?”
他愣了愣,而後輕輕笑了幾聲道:“小丫頭倒是有趣,我不是什麽索命的無常,我隻是準備夜宿這兒罷了。”
我依舊不大信,他的扮相實在可怕了。
他也懶得載解釋什麽,看看爺爺,問:“這是被誰打的,一個老人家也能下這樣的狠手?”
“是一個長得很凶的叔叔。”
他突然伸手點在爺爺的眉心,我看見一縷金色的光像魚一樣遊進爺爺的身體裏,以為他是要取爺爺的魂魄了,當即嚎啕大哭,跳起來想要打他。
“傻丫頭,我這是在救你爺爺呢!都說了我不是壞人了。”他伸手輕輕一按就讓我乖乖坐下,“別哭,哭了就不好看了。”他屈指為我拭淚,皮質手套雖然沒有溫度,我卻覺得很溫暖。
“你叫什麽名字?”
“連知穆。”
“真是個好名字。”他讚許地點頭,“你遇見我的事不要與任何人說,若日後有機會,我會回來找你的。”他摸摸我的腦袋,最後說,“好孩子,好好活著吧。”
第二天我是被爺爺叫醒的,昨天他還奄奄一息,那天早上便精神得不得了。那時我還太小,甚至懷疑爺爺受傷是不是隻是我做的一噩夢,甚至是那個人,我也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出現過。
接下來的日子平淡無奇,我們爺孫倆繼續帶著連族人賤民的枷鎖,像臭蟲一樣生活在人們冷漠厭惡的目光中,屈辱和不公讓我的心誌成熟得很早。
我痛恨世人沒由來的輕蔑和那一張張可恨的嘴臉。
到後來,我甚至想,我願意用我的生命與靈魂去交換連族的自由與尊嚴!
每日每日的祈禱,似乎讓上天聽見了我的心聲,七歲那年,他給我帶來了改變這一切的希望,但同時也是毀滅我的一個萬劫不複的地獄。
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順利做了幾天,以為可以保住一段時間。
那時我雖然因為營養不良長得瘦小蠟黃了些,但依舊無法我掩蓋美人胚子的憐人可愛。
結果主人家大我五歲的兒子調戲了我。
爺爺雖然一輩子活得低聲下氣,但他絕不容許我受到半點傷害,一氣之下帶著我離開了。
在門口,刻薄刁鑽的女主人指著爺爺的頭罵他不識好歹故作清高,又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爺爺隻是牽著我,照舊忍氣吞聲。
女主人把工錢丟在地上,除了幾個銅板,還有幾個隔夜的冷饅頭。
爺爺不撿,他說,小穆,這些人的錢髒,咱們不要。
他勞作了一輩子,近來身子骨愈發不行,我不想他為了我再要餓肚子。
我一邊哭一邊去撿錢和饅頭,爺爺氣得拍掉我的手,銅板叮叮滾了一地。
我趕緊追上去,一個一個撿回來。
最後一枚躺在路中間,我舍不得放過一個子,跑去撿。
噠噠,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站起身,頭頂蓋下一大片黑雲,竟是兩匹一同提起前蹄的駿馬。
我嚇得連尖叫都沒有,耳邊除了馬的嘯叫,還有就是爺爺的痛呼。
然而就在這時,我感覺我的身體一輕,眼前一晃便退到了幾步之外,那邊車夫正試圖控製馬安靜下來。
我看著那不斷在地麵踏動的馬蹄,我不是應該倒在那裏才是嗎?為什麽?
“還好嗎?”
一個緩慢低沉的聲音傳來,我這才意識到有人牽著我,抬頭,看見的是一個穿著富貴的男子。
淺金的太陽在他身後,散發著萬丈的光芒,襯得他仿若降世施予福澤的神仙。他不算是個美男子,可我站在他的視野裏,仿佛是麵對一座大山,我隻能歎服他的偉岸與睥睨天下的氣質!
頃刻間,我失神了!小小的我,七年來見的都是市儈小氣的市井小民,我以為世間的人都是同樣的一副醜陋的嘴臉。
今日站在這個人麵前,我才發現,什麽才叫氣度不凡!
見我不說話,他以為我嚇壞了,拍拍我安慰說:“好了別怕,已經沒事了。”他的手很大很厚實,手指白皙修長,長得特別好看,還帶著一股清香。我都怕自己的衣服太破太髒,會弄髒他的手,當下羞愧地低頭。
爺爺蹣跚地跑過來,心有餘悸地抱著我,責罵我怎麽這麽不小心。
那馬車上下來一名女子,衣著同樣精致富麗。從前我和爺爺去那些王府討營生時,見的都是這樣裝扮雍容華貴的女子,隻是她們見到我們都是嫌棄地走過,這個女子是個例外。
而且,穿著是其次,將我驚豔到的是這個女子的長相,真的像畫裏走出來的一樣美!
那時我還暗暗想,若我長大了,也能如她這樣傾國傾城麽?
我聽見她喚那男子作夫君,兩人低聲談論了什麽,而後由那男子與爺爺說。
後來我們就跟著那輛差點殺了我的馬車走了,來到一座大宅,這種地方我和爺爺也常來,但還是第一次,我們從正大門進去。
我和爺爺都不識字,還是通過別人才知道,這是當朝四皇子的王府。
我們爺孫倆和幾個下人住在一個院子裏,因為我們是連族人,即使是最低等的下人看我們的眼神都很奇怪,與外麵那些人沒什麽區別。我們早就習慣了,隻是幹著自己的活,即使被人刁難了,也能一次次忍過去,畢竟這些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