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記事五十四：「真與假」
「放鬆。」
李安小聲說著起身迎向門口二位。
小車不知道老師為什麼又讓她放鬆，她根本不緊張，跟著站起跟上了老師。
「這是開小灶呢？」X老闆打趣。
李安笑笑：「日常娛樂。」
X老闆把李安的話翻譯給老查理，老查理一聽豎起一根大拇指。
「陳老師好，查理老師好。」
小車上前大大方方問好，老查理聽得懂，回以小車一個微笑。
X老闆也看向小車點點頭，「來孩子，今天耽誤一會兒你的午休時間。」
話間一大四小來到了鋼琴前。
老查理脫去帽子坐到鋼琴前，李安湊到小車耳邊小聲輸了兩句，接著退到了一旁。
接下來的環節就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了。
老查理為了這個測試準備了三個環節，第一環節是鋼琴上的聽音測試。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老爺子得先確定這個孩子真的具備不同尋常的聽辨能力。
「單音。」
X老闆將老爺子的話轉達，小車點點頭，主動地背過身去。
老查理一見連忙nonono。
X老闆：「車琳你轉過來。」
於是小車又轉回身。
見小車轉回身，老查理抬手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小車抿嘴點頭。
老查理一笑，抬手落指「噹」的一聲劃破空氣。
小車：「sol。」
兩秒后，老查理再次按下一個音。
小車：「升re。」
又是兩秒后，老查理按下第三個音。
這個音聽起來就要高許多。
小車：「dol。」
老查理接著按下第四個音，這次的音聽起來低沉得不像話。
小車：「la。」
小車回答的一瞬，X老闆目光瞟了一眼鍵盤，確實是大字一組的la。
X老闆第一時間聽的是si，心裡暗自讚歎，果然如吳澤寧所說，孩子反應真就是又快又准。
四個單音彈完，老查理向小車豎起大拇指。
接著看向X老闆說了很長一段話，X老闆邊聽邊點頭，聽完詢問小車道：「接下來還是聽單音，你嘗試著說出音區的具體位置，可以嗎？」
小車撓頭，疑惑地看向老師。
李安：「就是字組，第一個音不是小字一組的g嗎？一會你帶著自組說唱。」
小車懂了，收回目光重新看向X老闆。
在樂音的體系中，doremifasollasi是循環反覆向上的，於是就產生了許多唱名相同但音高不同的音。
常見的例子為八度音，兩個音都是dol，但是後者要比前者高出一個循環。
為了區別這些音名相同而音高不同的音，就有了音的分組，即音組。
世界各地對於音組劃分后的音高標記各有不同，但是無論怎麼標記，某個音還是某個音。
以國內鋼琴為例，88個音共分為九組。
從最左邊低音區的大字二組開始，依次向右分別是大字一組、大字組、小字組、小字一組、小字二組、小字三組、小字四組、小字五組。
老查理彈的第一個音就是小字一組的sol，小車說的是sol，這沒錯，但是缺少了一個音區。
現在老查理需要小車說出明確的音區。
X老闆走近鋼琴旁邊，老查理再次按下一個音。
小車：「小字二組mi。」
X老闆點頭，X老查理再彈。
小車：「大字組降si。」
X老闆目光從老查理按在大字組降si的手指上時候回，再次點點頭。
老X查理收手再按。
「噹——」
「小字一組升fa。」
「噹——」
「小字三組sol。」
「噹——」
「大字一組re」
「噹——」
「小字組升dol。」
老查理越彈越快，小車的回答也越來越快。
一旁李安已經有點跟不上老查理的速度。
X老闆也越來越心驚，如果此刻換作小星在這裡，恐怕跟不上車琳的速度。
突然，老查理同時按下兩個音。
老爺子本來打算聽完單音之後給孩子一點時間休息，但是他覺得好像也沒有什麼必要了。
只從鋼琴的單音聽辨絕對，這個孩子極有可能具備絕對音感，但他還不能下結論。
因為他不知道孩子究竟是根據經驗報出音高還是只憑感覺，二者之間是有本質差別的。
不過這一輪已經說明孩子具有萬中無一的耳朵。
「噹——」
測試直接進入第二項，音程與和弦的聽辨。
為了測試小車下意識的反應，老查理特意彈了一個最簡單的八度音程。
他沒有讓X老闆提前告訴孩子是說性質還是說具體音高，他就是想看看孩子第一時間會說什麼。
孩子的回答將是他下一個結論的重要論據。
具有絕對音感的人和具有相對音感的人，他們的大腦神經活動在聽到音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反應。
具有絕對音感的人聽音時，會把特定的音頻與特定的唱名直接聯繫到一起，形成一種條件反射，完成這種條件反射的器官是左腦。
而不具有絕對音感的人聽到音時，則是會用右腦先將這些音暫時儲存起來，然後從長期積累的音樂記憶庫里找到與之相同的結構音與其匹配對比，最後才會得出結果。
這些結構就是為了方便儲存記憶而被人為加上的名稱，比如小三度，比如曾三和弦等等。
二者的差別在於所運用的大腦器官不同。
如果小車沒有回答這是一個八度音程，而是回答這是小字組dol和小字一組dol，那老查理可以直接通過小車的反應得出結論——孩子具備真正絕對音感的特徵。
因為孩子在緊急狀況下運用到的是左腦器官而不是右腦器官。
也就是說無論小車的腦海里是不是具有大量「音」的儲備都沒有關係，反正她也沒有用到。
李安和X老闆兩個人自然不知道這些，隨著老查理彈響的音程，兩個人腦海里第一時間跳出來的是純八度。
而正在接受測驗的小車正聽著單音，忽然聽到單音變成兩個音，一時間腦海中蹦出了兩個答案。
一邊是小字組的dol和小字一組的dol，一邊是純八度。
「純八度。」小車以為來到音程測試了。
這次無須X老闆翻譯，老查理沒有聽到「dol」的音節從小車嘴裡蹦出，心裡有些疑惑地停了下來。
他本以為小車會唱出兩個dol。
小車給他的下意識反應還是先報出了音程的性質。
從這個反應來看，小車的絕對音感特徵在他心裡打了折扣。
李安見老查理停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道小車也沒說錯啊。
X老闆問了一句，老查理搖搖頭，接著連續又彈了兩個音程和一個和弦。
小車還是快速報出了他們的性質。
老查理見狀都已經要下結論了，最後彈了一個屬九和弦。
「噹——」
小車蒙了，這和弦老師好像也沒有給她講過。
一直秒答的小車忽然停下，引得三位老師都投來目光。
老查理覺得差不多了，孩子只是對單音和較少音的和弦能夠做出快速反應，五個音就聽不出來了，後面的測試也不用了，孩子應該不具有絕對音感，但已經相當優秀了。
X老闆也沒想到小車止步於此，這麼明顯的一個屬九聽不出來嗎？
在具有相對音感的X老闆聽來，這枚有結構的屬九和弦遠比一開始沒有標準音參考忽上忽下的各種單音聽起來要簡單得多啊。
不該啊，下一秒，X老闆好像反應過來什麼。
李安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急忙對小車說：「你直接說音高。」
得到老師的提示，小車接著開口：「小字二組dol、mi、sol、降si，小字三組re。」
老查理聞聲瞬間表情變得古怪起來，笑容中帶著濃濃的不解，孩子為什麼又能把音高報得準確無誤？
為什麼？
李安忙向X老闆解釋道：「她不知道這是屬九和弦。」
原來這就是屬九和弦啊，貝多芬奏鳴曲里好多屬九和弦啊，小車已經開始浮想聯翩。
X老闆心笑我就知道，又是你老師的鍋。
接著X老闆給老查理解釋了一番，順帶著又把聽音測試那天的減二和弦事件講了一遍。
老查理聽完笑出了聲，孩子的可愛自是不必多說，更重要的是他明確了一點，孩子在不知道和弦結構的情況下，依然報出了正確的音高。
也就是說孩子這次用到了左腦，因為她右腦里沒有儲存。
老查理提出一個問題，X老闆：「車琳，你在聽到第一組音程的時候第一時間是想到了純八度還是兩個dol？」
小車想了想，為難地看向了老師。
李安：「別看我，回答陳老師的問題。」
小車小聲：「老師，我好像是同時冒出兩個聲音，一個是純八度，一個是兩個dol，我也不知道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X老闆把小車的話翻譯給老查理，老查理聽完再看小車的目光多了些別的意味。
老爺子心中的天平再次倒向車琳具有真正的高級絕對音感，並且這次的感覺更加強烈。
測試繼續。
第二環測試，人聲測試。
和鋼琴測試一樣，老查理各種抑揚頓挫的說話，讓小車報音高。
小車的正確率只有不到百分之四十。
然後老查理讓X老闆用同樣的方式說話，繼續讓小車報音高。
這次小車的正確率達到了百分之六十。
李安以為這個成績不太理想，沒想到老查理給出了相當不錯的評價。
老查理解釋人聲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發聲體系，它是有多個音高組合到一起，不同地域的語言系統和發音系統也不同，有的語種自帶音調，比如漢語，聽久會自然而然地形成聽覺記憶和詞調高低的庫存。
所以體現在音樂聽力中，小車聽漢語得出的音高正確率遠高於聽德語，原因就在這。
老查理說根據他的觀察，許多華國留學生都具有相當不錯的耳朵，而相對於他們德國本土，具有這種聽感能力的孩子少之又少，就是源於兩國語言發音系統之間的詫異。
老查理建議李安未來可以多讓小車彈彈聲樂伴奏，多聽聽亞洲語系外的藝術歌曲。
X老闆：「確實，我在聖彼得堡上學的時候，我的教授也是這樣建議我們練習聽人聲演唱，這對於培養綜合聽力和音樂素養的幫助非常大。」
李安點頭：「一定一定。」
要說以前的話，李安可沒有能力給小車創造這樣的條件，去給誰彈伴奏啊，就一小孩，不過現在他的渠道可多了，兩位老師的建議他記住了。
見老查理都這麼說了，李安心裡已經認定了小車具備真正的絕對音感。
李安的猜測沒錯，老查理此刻確實是這麼認定的。
不過還有五分鐘，老爺子還是想把最後一項測試做完。
如果不出他所料，這個孩子除了絕對音感的同時，還有著得天獨厚的相對音感。
第三項測試，聽移調。
絕對音感是一把雙刃劍，具有絕對音感的人在聽移調演奏的時候會感到難以適應。
因為原曲中的每個音已經在他們腦中深深烙印了，忽然要移調，會造成接收到的信息與既有的理解產生衝突。
老查理在鋼琴上演奏分別在一段舒伯特音樂中連續完成了五次非常規移調。
演奏完之後他問車琳有沒有感到什麼不適。
小車非但沒有感到任何不適，還覺得很好聽啊。
見孩子這麼說，三個大人都笑了。
李安甚至覺得這都算不上是測試，因為小車這一年來不知道聽過他多少次來來回回的移調演奏。
或許是經過他這一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
「車琳？」
「老師？」
「你第一次聽我彈移調車爾尼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很彆扭。」
小車想了想，不彆扭啊。
她不懂老師和查理老爺爺為什麼會問她聽鋼琴音樂會不會感到不舒服，她第一次在鋼琴上面亂彈一氣都覺得特別好聽。
就好像鋼琴的聲音對她就有一種生來的吸引力一樣。
「辛苦二位。」
測試結束，李安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一直困擾著他，也不能說困擾，總之通過剛才的測試，他現在已經得到了結果
「謝謝您。」
李安雙手握住老查理，再次鞠躬，一旁小車也跟著鞠躬。
通過今天早晨和中午的獨處，老查理也對眼前這對師徒又加深了了解，簡單來說，他很喜歡這對少見的師徒。
他想和這對師徒多一些交流，比如聽聽這個孩子彈貝多芬，比如聽李安完整地彈一首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比如和李安交流一下教學，順便打聽一下閉幕式上的七重奏。
只是今天時間不合適，拍了拍李安的肩膀，老查理又向小車笑了笑。
「期待你晚上的表演。」X老闆最後將老查理的話轉達給小車，「加油。」
接著看向李安，「那就這樣，你趕緊帶孩子回去休息一下，早晨起那麼早。」
四人揮別。
送走兩位老師，一時間教室重新安靜下來。
「我們收拾一下也走吧，你回去睡一會兒。」
「老師我不困。」
「不行。」
「唔。」
「去把琴凳擺好。」
小車正準備去扣琴蓋。
將鋼琴的琴蓋扣下，她又把鋼琴琴凳向里一推。
「撕——」
琴凳腿和體地面摩擦，一聲刺耳的聲音響起。
李安隨口一問，「這是什麼音？」
小車皺眉思考片刻，如實回答：「老師我聽不出來。」
聽不出來
李安像是被小車的回答晃了一下，眼前的一彷彿又變得模糊起來，他都能聽出來這是F啊！
莫非小車的絕對音感只能在鋼琴上觸發？
緊接著，小車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聽出剛才那一聲，兩步跑到他身邊，帶著一點點央求口吻，「老師，什麼時候能聽你彈莫扎特版的清晨上課呢？」
清晨上課？
李安神色幾變，最後心裡一松，嘴角揚起：「等我們回家吧，不過老規矩，一篇作文。」
小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個規矩已經變成了老規矩，不過並不重要。
老師說的規矩就是老規矩
「吼！」
師徒二人嬉笑著相伴離去。
確實並不重要。
樓門外，午後陽光明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