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夜 東窗未白凝殘月
沈鶴伸手輕觸林上雪額頭,麵色十分凝重:“朱先生,你先行回興雲城送信,某帶徒兒隨後趕上。”朱成碧點頭,扳鞍上馬,馬鞭在空中“啪”地一響,駿馬受驚,撒開四蹄飛奔而去,眨眼就消失在林中。
沈鶴用清涼的河水將手帕浸 濕敷在林上雪額上,待溫度稍稍退卻,將林上雪抱上馬,輕磕馬鐙,那馬小跑起來,很快就出了樹林。由於害怕被官兵發現,他不敢走大路,加上林上雪傷勢嚴重需要趕緊治療,所以他一路專挑少人的小道行走。小道縱然節省了不少時間,但是卻十分不太平,一路上碰到了好幾撥劫道的山匪,所幸這些山匪都是些武功稀鬆平常的落難百姓,打發他們並不費什麽力氣。一番波折,二人總算是平安回到了興雲城。
一天前。興雲城東樓府正廳。“你說什麽!?”坐在首位的東樓夜聲音十分驚怒,端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雪兒喬裝混入宮中意欲刺王殺駕,不成而逃,現在身受重傷,生死難料??”朱成碧雙手抱拳立在廳中,垂頭道:“正是。沈總管讓某先行回來報信,他和女郎隨後就到。”東樓夜抬手揉揉額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成碧,多謝你了,一路奔波,你先回去休息吧!”“唯。”朱成碧轉身,剛走出不遠,又回過頭來,“閣主不必擔憂,女郎吉人天相,定能平安無事。”“唉,但願如此吧……”東樓夜輕歎一聲,微微闔上雙眼,往後倚靠在椅背上。恰巧雲陽走廳前經過,東樓夜叫住了他:“雲陽,傳本座的命令,遣郎君東樓月領淡雲閣麓州分舵總管事之職,即刻前往麓州,不得有誤。”“唯。”
雲陽如何傳話,東樓月如何啟程前往麓州暫且不提,單說沈鶴林上雪二人。二人好不容易到達興雲城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之時,青石板鋪成的長街兩側燈火次第燃起,樂坊之中絲竹之聲漸響,路人來往絡繹不絕,然而沈鶴無心停留,打馬飛奔過街巷,最後停在了東樓府門前。東樓夜早接到稟報,帶著雲陽在門口等候。沈鶴抱著林上雪下馬,雲陽趕緊上前接過她,快步進了府中去尋羅非聖為她療傷。
燭光搖曳,羅非聖正在屋中坐著一邊喝茶一邊看書,門突然被雲陽撞開,嚇得他手一抖,險些將茶盞整個扣在書上。他滿臉怒氣地抬頭,正準備開口,忽然看到他懷中的林上雪,頓時把怒火拋到了九霄雲外:“這這這、這是怎麽搞的?快快、快把雪兒放到床 上去!再去取一壇烈酒來!”雲陽快步上前,將林上雪小心地放在床榻之上,不敢耽擱,轉身出了房間去尋烈酒。羅非聖解開沈鶴包裹的繃帶,饒是他行醫多年,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林上雪的後背早已辨不出本來麵目,幾枚箭鏃深深地嵌在肉裏,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時,雲陽拎著一壇烈酒回來了,身後還跟著羅非聖的徒弟盛光華。盛光華跟隨師父行醫多年,算得上經驗豐富,在他的幫助下,很快就一切就緒。羅非聖怕為林上雪清理傷口時候她因為太過疼痛而咬到舌頭,特意將一根纏了布條的軟木塞進了她的嘴裏。當沾了烈酒的手帕剛一觸到林上雪的後背,她就被生生從昏迷中疼醒。羅非聖朝著盛光華使了個眼色,盛光華會意,伸手將林上雪雙臂牢牢按住,不讓她亂動,以免箭鏃陷得更深。
月過天心,勞碌了一天的人們都沉入了夢鄉,東樓府的東廂房卻依然燈火明亮。雲陽舉著油燈站在床邊,羅非聖正在專注地為林上雪取出箭鏃,皺紋堆壘的額頭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被盛光華用手帕拭去,很快又冒了出來。東樓夜早已站在門口多時,害怕擾了羅非聖,所以遠遠地朝著內室張望,並不敢走進去看。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羅非聖終於放下了匕首,長出了一口氣,從盛光華手裏接過手帕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盛光華取出藥粉灑在了林上雪的傷口上,細心地替她包好。東樓夜邁步走了進來,低聲問道:“前輩,雪兒她——可還好?”
羅非聖擺擺手,見東樓夜臉色一變,盛光華趕緊道:“師父他老人家心力消耗太大,所以不想說話。閣主不必擔心,師侄已無大礙,隻是還需靜養一段時間。”東樓夜稍稍放心,朝著羅非聖深鞠一躬:“前輩先救我妻,又救我女,大恩大德,夜永世不忘,當結草銜環以報前輩大恩。”羅非聖捋捋胡須,開口:“夜小子,林家慘案中是你救下了雪兒和霆兒,雖然半路霆兒被惡人劫去,但你終究救了林家兩條性命,這是老朽欠了你的。你又把雪兒當作親生女兒撫養長大,教她習文練武,又是對老朽的一大恩德。所以,做這一切,老朽心甘情願,更何況雪兒是老朽的甥外孫女,血濃於水,救她性命本就是老朽分內之事,你又何必言謝!”東樓夜還想說些什麽感謝的話,忽聽已經退至門外守著的雲陽驚叫一聲:“郎君!你怎麽回來了?!”緊接著,房門就被人大力推開,東樓月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顧不得向父親行禮就大步來到了床邊,眼光一掃就看到了一旁還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盛著沾了鮮血的箭鏃的托盤,頓時麵色大變,扭頭把詢問的目光投向東樓夜。
東樓夜歎了口氣:“雪兒已無性命之憂,隻是傷勢過重,需要靜養罷了。”然後,他忽地沉了臉色:“倒是你,如今連阿耶的話都不聽了嗎?我不是說讓你領麓州分舵總管事之職,即刻赴任麽?你為何又回了興雲?”見他低頭不語,眼神不住地往林上雪那邊飄,十分明顯地心不在焉,頓覺無奈,搖了搖頭,轉而吩咐雲陽再去收拾一間客房出來讓羅非聖居住,又朝羅非聖拱了拱手,這才舉步出了房間。羅非聖拍了拍東樓月的肩膀:“年輕人,做事不要太莽撞。你身為淡雲閣少主,卻帶頭違抗你耶耶的命令,雖說是擔心雪兒,但是你的行為已經違反了淡雲閣的規矩。去跟你耶耶認個錯吧,然後再過來陪著雪兒也不遲。” 東樓月點點頭,伸手替林上雪掖了掖被角,對羅非聖感激地笑了笑,轉身走了。看著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盛光華笑著對師父說:“師父,這東樓家的小郎君對雪兒倒真是一片赤誠呐!若是這啞疾痊愈,他們兩人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您說呢?”羅非聖讚成地頷首,目光慈愛地落在猶自昏睡的林上雪身上。
窗外,隱約傳來一兩聲鳥雀的低喃,夜已重歸寂靜,仿佛一切紛擾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東樓雖啞,其心不啞。自古禍患多出於口,東樓月雖罹人禍,不得盡言心事,然其心炯然,足達意與人。是謂‘無聲勝有聲’也。”
——《九芸齋筆記·卷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