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夜 琴心三疊道初成
暗室之中,隻有一支蠟燭發出微弱的光,東樓月正襟危坐在矮幾前,凝眉注視著麵前的蓍草。“九四。大吉,無咎。”他喃喃出聲,以手支頤,陷入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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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吉無咎,位不當也。”白麗飛立於庭中,仰首望天。“師父,此卦何解?”武三山手捧銅盤站在他身側,問。“得此爻者,不從正道者,凶禍降之,惟大德君子,可改過得福。”白麗飛垂眸把 玩著手中龜甲,低聲解釋道。“哦哦這樣啊。”白麗飛無奈地看了一眼一臉懵懂的傻徒弟,歎氣:“三山啊,你什麽時候才能長點心呢?”“嘿嘿,師父知道徒兒一向對於堪輿術數不怎麽擅長,就不要強求了吧?”武三山撓撓頭,笑得諂媚,白麗飛原本還有些沉重的心情被他這麽一打岔,倒是輕鬆了不少。
“誰!”門口處突然傳來喀拉一聲輕響,武三山收了笑容,沉聲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喝問。“小侄見過覆春十九叔。”門外走進了一個人,一身玄黑棋紋錦直裾,腰係織金絲絛,一枚瑩潤的羊脂玉佩懸於其上,正是留玉郡王白楠。“阿楠何事前來?”白麗飛收了龜甲,淡淡問道。“打擾十九叔卜卦了,兒之罪過。”白楠眼尖地看到了白麗飛的小動作,上前一步,語氣有些急切,“敢問十九叔,此卦結果如何?”白麗飛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小半步:“無咎。”“哦?不知‘無咎’是指?”白楠眼睛忽地一亮。“無可奉告。阿楠且回。”白麗飛雙手一袖,擺明了一副不願意搭理他的樣子。“那朕呢?也不能說嗎?”門外又響起了白宴那因為長年耽於聲色而顯得有些中氣不足的聲音。
白麗飛微微欠了欠身:“阿兄自然是例外。某無不可與阿兄言,隻是……”說著,眼光往白楠身上飄了飄。白宴朝著白楠揮揮手:“阿楠,你且下去軍中看看可有什麽不妥之處,晚些時候朕再傳你。”白楠心中暗恨,麵上卻帶了三分笑意,恭恭敬敬拱手一揖:“諾。”就在他轉身之時,忽然聽到耳邊傳來白麗飛那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執念過深,其必失之。”心中悚然一驚,甩頭看時,白麗飛正用手指指點著龜甲,同白宴低聲講解著卦象,連看都未看他一眼,遂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隻當自己出現了幻覺,想想剛剛白麗飛所卜卦象,心中大定,腳步輕快地出了郡守府,向著軍隊駐紮之地走去。他不曾回頭,所以未能看到身後正在為白宴解卦的白麗飛在他走後朝著他投來的滿是悲憫和痛惜的複雜眼神,更不曾將白麗飛傳音入密的勸誡放在心上。多年之後,他再回想起來,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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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出來吃飯嘍!”林上雪輕輕叩響了暗室的門。東樓月抬手打亂了矮幾上的蓍草,應了一聲,整了整衣袍,大步走出了暗室——他方才已經想通了,從近一年的接觸中,他早已確定白檀的為人,最是正直不過,那麽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無論遇到什麽禍事,白檀都會逢凶化吉,那便沒有什麽值得煩惱的了,因為“人定勝天”從來都隻是人們自己給自己的安慰,沒有人能夠和天命相對抗,哪怕有人天天喊著“逆天又何妨”,但是真正能夠做到的卻從來沒有,那還不如順應天命而為,“惟大德君子,可改過得福”。思及此,他的表情輕鬆了許多,一旁偷眼看他的林上雪見東樓月的臉色比進暗室之前舒緩了許多,這才稍稍安心,跟他一起去了正廳。
白檀大軍又休整了半個月,羅銳遣人回來詢問是否繼續前進,成仁聽從東樓月的建議,令羅銳率兵回撤,和主力部隊一起將翠微郡城團團包圍,切斷了翠微郡城的水源,意欲借此將白宴等人困死城中。白楠是個耐不住性子且自視甚高的人,向白宴請旨率領一支人馬前往襄州去找襄王白杞求援,白宴本來聽從白麗飛的話,堅決拒絕,但是在白楠堅持不懈的勸說下還是鬆了口,讓他率五千精兵前往襄州求援。
這襄王白杞乃是白宴的第二子,生母乃是南海永興國公主、當朝德妃烏氏,他生來性格粗豪,說好聽了是不拘小節,說的不好聽就是腦子缺根弦兒,但是勝在武藝不錯,有萬夫不擋之勇,所以白楠提出找他求援在此時此刻並不意外。“隻要白楠一動,那麽大事就已成一半了。”東樓月笑得胸有成竹。林上雪十分配合地鼓掌:“阿兄妙計!”東樓月抬手在她頭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馬屁精。這幾日的巡夜不是交給你負責了嗎,還不下去準備?”
六月的天氣,北國還有幾分春末的微涼,南國的老老少少已經穿上了單薄的夏裝,今年的南國格外動蕩,自雍王白檀造反已經快一年的時間了,各地大大小小長期受到南皇手下大小官吏盤剝的村鎮起義不斷,是以人們的神經都時刻緊繃著,生怕哪一天戰火就燒到了自己家鄉。汶津郡的夜晚格外安靜,林上雪和柳鬱帶著一隊軍兵在軍營四下裏巡視,並未發現異常。忽然,聽覺靈敏的她在甲胄摩擦和軍營中士兵們交談的聲音以外捕捉到了另一個很細微的聲音。“信鴿!”林上雪驚道。軍營中傳遞重要信函用的不是人力就是信鷹,從來不曾豢養信鴿,那麽這個大半夜用信鴿傳書的人就十分可疑。林上雪抬手止住了軍兵們繼續往前行走,扔下一句話讓柳鬱繼續巡邏,自己則閉上雙眼,仔細搜尋那信鴿的撲翅聲。須臾,她睜開雙眼,一道寒光從她眼中劃過,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在夜裏,林上雪從來不用盔甲護身,因為她就像為黑夜而生的一樣,夜間單打獨鬥,沒有人能敵得過她。
那鴿子身上帶的信有些重,加上鳥在夜晚不像白天那麽敏銳,所以它飛得有些跌跌撞撞,速度自然大打折扣。林上雪鎖定了目標之後,迅速追了過來,不過追出去了十裏地,她和那倒黴的鴿子之間的距離就縮短到了一箭地。上雪停下腳步,彎弓搭箭,直射那隻鴿子。她的箭法說是百步穿楊都不誇張,何況是一隻鴿子?這一箭穿心而過,鴿子撲騰著落地,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就不再動彈。林上雪快步上前,俯身將它抓了起來。鴿子的腿上綁著一隻不小的竹筒,裏麵塞了厚厚的一封信,這就是為什麽這隻鴿子飛得如此之慢以至於能被人追上的原因。林上雪將信揣進懷裏,剛把鴿子隨手一拋,想了一下,還是一臉嫌棄地提著一條鴿子腿,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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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仁正賴在東樓月帳中喝茶,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皺了皺眉:“大郎,你殺雞了?”東樓月翻了個白眼:“成大總管,你是不是傻,某好好的大半夜殺什麽雞?”成仁聳聳肩:“可是我明明聞到好大一股雞血味兒。”說著,眼光四下搜尋著,認定了東樓月在帳篷裏藏了死雞。“噗。”帳外站著的林上雪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抬手掀簾走了進來,左手還晃悠著那隻身上兀自掛著箭的死鴿子。“噫!你你你快出去,上哪弄了隻死鴿子來,扔掉扔掉!”成仁一手捏著鼻子,一手嫌棄地朝林上雪揮舞著。林上雪毫不在意地轉身出去,拔了鴿子身上的箭,把鴿子往一旁隨手一拋,這才重新進了帳子。成仁依舊用手捂著鼻子,甕聲甕氣道:“阿妹不是巡夜去了嗎,怎麽提著隻死鴿子回來了?”
林上雪盤腿在桌旁坐下,東樓月已經為她斟好了茶水,她接過茶盞,咕咚咚一口飲盡,擦幹淨嘴角茶漬,這才開口:“二位兄長,營中有奸細。”她從懷裏取出從鴿子身上發現的信,放在桌上。方才她已經仔細看過,這封信上詳細地寫著軍中軍備情況以及下一步可能的計劃,為了防止有人認出字跡,這人特意換了一隻手來寫,是以信上的字跡歪歪斜斜,十分難以辨認。東樓月抽出信紙細細看過,眉頭越皺越緊,看到最後,他臉一黑,“嘭”地一拍桌案,將信抖得嘩啦啦直響:“大膽細作!膽敢在某的眼皮底下傳遞消息,真真是嫌命太長了!!來人!!”立馬有軍兵進帳施禮:“司馬有何吩咐?”
“全營戒嚴!挨個搜查,務必查出擅自與外界書信往來之人!”東樓月冷聲下令。
“諾!”
成仁小心翼翼地抬手從東樓月手中抽走那封信來看,看完之後也是麵沉似水:“看來,是某太縱容有些人了。這軍紀,是時候整頓一二了。”說罷,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阿兄,我回去換身衣裳。”林上雪也轉身出了帳篷。
她剛剛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中軍帳的聚將鼓就響了起來。成仁和白檀端坐正中,眾將分立兩廂。成仁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在了右翼軍統領李鬆身上。李鬆瑟縮了一下,頭垂得很低,試圖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偏偏成仁不如他的意,點名道:“李統領。”“末將在。”李鬆硬著頭皮出列行禮。“據林副總管匯報,那隻泄露軍情的信鴿是從你右翼軍營中飛出的,可有此事?”“……是。”李鬆小聲回答。“沒吃飽飯嗎?!大聲點!”成仁斥道。“稟總管,那鴿子確實是從右翼軍營中飛出的,末將失察,請總管降罪!”李鬆提高了音量,幾乎是吼著回答。白檀揉了揉被震得發疼的耳朵,出聲安撫:“李卿莫激動,成總管自有定奪。”成仁朝著白檀拱了拱手,又轉向李鬆:“你的這一頓軍棍先記在帳上,現在就下去,務必在明日天黑前把你營中的奸細給某揪出來,然後再說懲罰!”“謝總管開恩,末將告退!”李鬆行禮退出了中軍帳。“眾人都聽好了,這是第一次,某不希望看到第二次!回去之後都好好檢查檢查自己手下的軍兵,發現有異心者,一律殺無赦!這次幸好林副總管及時射殺信鴿,追回信件,那麽下一次呢?如果每一次開戰前都發生這樣的事,那我們還有何勝算?可聽明白了?”成仁厲聲警告帳中眾將。眾人齊齊答是,待所有人都散去,隻剩下林上雪三人之後,東樓月悠悠開口:“還是某小看了明月上人白麗飛,在某的眼皮子底下都能安插細作,實在是人才。這一局江山博弈,月奉陪到底,且看最後誰是贏家。”
“世之能臣智者,唯東樓月與白麗飛而已。一為‘人謀’,一為‘天算’,二人伯仲之間,平分秋色,自東樓與麗飛之後,吾未見有望其項背者也。嗟乎,鹿死誰手,非大局定而不可知也!”
——《九芸齋筆記·卷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