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夜 庭樹不知人去盡
“女郎,你——”“雲陽。”雲陽正打算繼續說下去,上官野打斷了他,“勞煩你去營中幫某整頓下軍兵。”雲陽擔憂地看了一眼情緒明顯不對的林上雪,牽了馬一步一回頭地走了,隻留下上官野和林上雪兩人。上官野站在林上雪身側,半晌,沉聲道:“總管,林氏剛正,路人皆知,何曾負過天地?百年俠名,又何曾被江湖義士遺忘?總管大可不必因為無關之人失態如斯,反倒有失大家風範。末將笨嘴拙舌,然句句肺腑,望總管斟酌。”
林上雪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冷靜了下來,抬手揩去眼角淚花,揚聲笑道:“廣誌兄所言甚是。林氏不曾辜負任何人,又何須為了小人之言耿耿於懷,倒是上雪狹隘了。”上官野向來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笑意和讚賞——世上難得有林上雪一般大氣的女子,單是這份寬懷坦蕩就與其他後宅婦人大不相同,是以常常使人不自覺地忽略她的性別與之交心。待林上雪收拾好情緒,上官野已經將她散落在四處的箭支收好放回了她的箭囊,她笑著道謝,二人一路談笑著回到了營中。
雲陽年紀輕輕能當上淡雲閣分舵的舵主,處理事務的能力自然不在話下。等林上雪二人晃晃悠悠回來的時候,軍中一切事務均已安排妥當,大家各司其職,忙而不亂。林上雪滿意地誇了雲陽幾句,雲陽頗為得意地朝上官野揚了揚下巴,被他橫了一眼,癟了癟嘴,縮回了自己的坐席。林上雪傳下令去犒賞三軍,軍兵們每人都分到了酒肉,營中氣氛前所未有地熱烈。這份熱烈在林上雪親自提了酒壇來同大家共飲之時達到了頂點。大家一開始見林上雪穿著一身紫灰色麻布圓領衫,一手提著一個酒壇過來時還愣了一愣,直到林上雪將酒壇的封泥拍開,斟了滿滿一大碗酒,敬了一圈之後毫不停頓,仰頭一飲而盡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叫好。
上官野大笑:“副總管看大家辛苦了,接下來還有場硬仗要打,大家吃飽喝足,幾日後若是白桐那小子還縮在城裏避戰不出,咱們就強攻進去,活捉了他送給雍王!”四下一片應和之聲,林上雪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和一個特意端了酒碗跑來敬她的小兵碰了一下,咕咚咚飲了一大口。雲陽見她飲酒如此豪爽,嚇了一跳,低聲問:“女郎,你這麽喝……行嗎?”
林上雪抬手抹去了嘴角的酒漬,挑眉:“區區幾壇酒還灌不醉我,山南兄不必憂心。”
“女郎還是少飲為妙,萬一郎君知道了,怪罪下來——”
“他管得著麽!”林上雪嗔道,“知道的說他是我義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阿耶呢!好容易沒他看著了,山南兄就讓我多飲幾口罷!”說著,還頗為討好地往他的碗裏也倒滿了酒。雲陽腦海中閃過東樓月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中哀嚎一聲,卻也拗不過林上雪,隻能一臉任命地由著她一碗一碗地灌酒。
一直熱鬧到二更天,眾人才漸漸散去。饒是林上雪酒量再好,這一晚上下來她也有些微醺,跟上官野打了聲招呼,一個人來到了營地附近的小河邊坐著醒酒。雖然時值盛夏,但是此刻已是夤夜,風中的熱氣開始散去,涼涼地拂過人的臉頰,像母親的雙手一樣溫柔。“飄零書劍事,思此恨終朝。故榭清溪在,歸來洗客袍。”林上雪在一塊大石旁抱膝坐下,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麵,喃喃自語,“故榭清溪早已不在,從此無處洗我風塵。不知道庭中阿娘種下的桂樹,今年還會不會開花……”
“雪兒啊,世人都愛桃花杏花,每到春天就熱熱鬧鬧開了滿樹,阿娘卻不喜歡。阿娘喜歡的隻有桂花。菊 花孤高清苦,梅花冷峻孤僻,隻有這桂花是最好的,丹桂飄香嘛,也不嗆人,也不至於太過生人勿近,多好哇!”“雪兒要聽你阿娘的,當一個人太過清高不合群時,他就成了眾矢之的,最終落得遍體鱗傷。雪兒是個好孩子,你要像這桂花一樣,不孤高自許,也不奴顏婢膝,不用長成參天大樹,也不必像小草一般低入塵埃。耶娘隻願你平平安安度過這一生,足夠了。”
“耶耶……阿娘……雪兒……好累啊……”上雪將臉埋在臂彎,輕聲歎息。晚風和緩,彩雲遮月,不一會兒她就靠著石頭睡了過去。有人從樹叢後麵繞了出來,腳步放得極輕,生怕吵醒她。那人將一件外袍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端詳了一陣她的睡顏,伸出手去撫平了她在夢裏依然微微蹙著的眉頭,輕聲道:“你大可不必背負所有,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月光從雲隙灑下,落在那人臉上,隆準豐頤,長眉鳳眼,縱是一襲灰褐短衫也難掩其光華,不是東樓月又是誰?他含了十二萬分的深情低眉注視著林上雪良久,方才不舍地移開目光,輕笑一聲,舉步走開。那邊他剛剛轉身離去,這邊林上雪就睜開了雙眼——機敏如她怎會不知有人靠近,不過是不願睜眼罷了——她微微低頭,將半張臉埋在了外袍之中,不過片刻竟真的睡了過去。東樓月並未離開,而是在她身後的林中倚著一棵樹坐了下來,靜靜守著她,直到東方泛白。
林上雪是被雲陽的呼喚吵醒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站了起來,將東樓月的外袍仔細疊好,這才揚聲回應雲陽:“這裏!”雲陽沿著河岸小跑了過來,嘴上埋怨著,臉上卻掛滿了笑:“我就說一大早女郎會去哪裏嘛!原來是在這裏!昨晚上郎君來過,看時辰太晚了,想女郎該是睡了就未曾去打擾,不然——咦?你們這是什麽時候見過麵了?”他目光一垂,看到了東樓月那件被林上雪抱在懷裏的外袍,笑容頓時變得有些猥瑣。林上雪頗為嫌棄地抬手把他的臉往旁邊一推:“成日裏都想什麽呢啊?合該二十有二還不曾娶親!”他訕笑兩聲,乖覺地閉上了嘴不再多說,心中早已轉過了幾番心思。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軍營,上官野迎了出來:“總管,昨夜——”“司馬說了什麽?”林上雪打斷了他,直截了當地問。“嗯,司馬說讓我們今日舉兵,圍困嘉舒郡東西南三麵,嚴將軍大軍已經開拔,最多兩日就會抵達嘉舒郡城北,到時候,任他穆文斐白桐有通天之能也無法逃脫。”上官野簡明扼要地匯報了昨夜東樓月親自送來的消息。林上雪低頭沉思片刻,頷首:“好!傳令下去,點鼓升帳!”聚將鼓隆隆響起,林上雪高坐正座,雲陽上官野分立左右,軍中有品級的將領在下首列隊站好,林上雪掃視一圈,開口:“諸位,昨日一勝,實在大快人心!昨夜東樓司馬傳來消息,兩日後,嚴將軍將率大軍抵達嘉舒郡城北,昨日白桐軍吃了敗仗,他們定然想不到我們的二次襲擊來的如此突然,所以司馬提議讓我們先行包圍郡城東西南三麵,以防白桐軍隊聞訊逃離,我以為可行,不知諸位可有異議?”
“總管,末將有一疑問,還望總管為末將解惑。”話音剛落,就有一玄甲將軍出列,抱拳為禮。林上雪一看,是林家舊部淇北王家如今的家主王三合,微微一笑:“三合將軍有何不解?”“總管容稟:我們此處一動,兵力分散,嘉舒郡必有所覺,總管就不怕他們趁虛而入?那穆文斐,可不是善與之輩啊!”王三合麵有憂慮之色。林上雪聞言,臉上笑意更濃:“將軍不必憂心,某打算兵分三路,西麵軍由林某率領,東有山南兄,南麵有廣誌兄坐鎮,白楊座下除了穆文斐之外並無能戰之人,不足為懼。”“仆並非懷疑總管和廣誌兄的能力,隻是山南賢弟這邊……”王三合遲疑道。雲陽朗朗笑道:“小弟自知能力不比總管與廣誌兄,正想請兄與弟一同前往,不知兄意下如何?”王三合也不推辭,朝著林上雪拱手:“如此,總管,三合不才,願助山南賢弟一臂之力!”林上雪略一思索:“也好,你二人千萬小心,點一千人馬,去吧!”“謝總管!”兩人一同朝著林上雪躬身施禮,領了令箭出帳點兵,林上雪隨後也點了一千人馬,於轅門同上官野告別,直奔嘉舒郡城西而去。
與此同時,西林郡長寧縣玉山腳下來了一輛馬車。桑車榆轂,乍一看去並無特殊之處,實則馬車內 壁外壁之間夾著一層百煉精鋼,若是遇到緊急情況,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傷到車內之人分毫。趕車之人穿一身灰色提花羅圓領衫,白色麻褲,足蹬麻鞋,頭戴一頂闊簷席帽,遮去了大半容貌,隻露出一個棱角分明的下巴和微微帶笑的嘴唇,握著馬鞭的手修長白皙,隨意地搭在支起的左腿之上,顯得格外地灑脫不羈。“夜郎,可是快到了麽?”車裏傳來女子溫柔的嗓音。趕車人抬手掀了掀帽簷,不是旁人,正是東樓月的父親、淡雲閣閣主東樓夜,他四下看了看,放柔了聲音回道:“笙笙莫急,已到玉山腳下了,估計午時就能到攬玉山莊,定要讓讓成碧那小子請你我好好吃一頓!”車中女子就是東樓夜的結發之妻年笙笙,她此刻聽自家夫君這麽一說,忍不住笑出了聲:“瞧你,一把年紀還這麽沒個正形!我們是來看看宮郎君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呀……”東樓夜聞言朗朗一笑:“笙笙開心就好,這幾日南國戰事吃緊,你擔心月兒雪兒,整日裏愁眉不展,為夫看著心疼。”
“唉,也不知那兩個孩子現在怎麽樣,月兒還好,畢竟是男子,就是雪兒……”年笙笙話裏滿滿都是擔憂。
“你且寬心,聽說最近南邊還比較太平,並無大的戰役,有月兒這孩子在,雪兒怎麽都不會有事的,”東樓夜耐心地安撫妻子,“你若是實在放心不下,等此間事了,我陪你前去探望他們可好?”
“好。”年笙笙一掃之前的愁悶,聲音輕快了許多,東樓夜這才放下一顆心。
“笙笙啊,月兒過了年可就二十有二了,你有沒有中意的人家?”
“夜郎覺得雪兒如何?”
“哈,你倒是和我心有靈犀!”東樓夜一甩馬鞭,疏朗一笑,“這次去看兩個孩子,務必要好好詢問一番,免得不成良緣,反為怨偶,你說是不是?”
年笙笙強忍笑意:“是是,月兒雖然性格沉悶了一點,但是對雪兒那可是上心得很,連我這個阿娘都越不過她去!”
東樓夜故作生氣地“哼”了一聲:“雪兒也是個伶俐的孩子,若是深弟還在,指不定要多寶貝她,不舍得把她許給咱們家這個臭小子呢!”
夫妻倆沉默片刻,同時笑得開懷,千裏之外的嘉舒郡和翠微郡軍中,林上雪和東樓月還在各自調度軍兵,並不知道二人的紅線已經被長輩綁在了一起。直到多年之後,年笙笙抱著孫子給他講他耶娘舊事的時候被林上雪聽到,她這才知道,世上最難得的是塵埃落定後的白首相依,隻是相遇這一件事,就幾乎用盡兩個人一生的運氣。
“西天霞落彩,織就赤絲絛。
同心絡成日,垂在明月腰。”
——《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