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夜 歸臥空山釣碧流
薜荔山地處共州與卓州交界,此山蔚然深秀,山中飛瀑流泉,芝蘭叢生,景色美不勝收。幾年前,秦水墨家中變故,一群忠心的仆從護著她來到此地,見風光秀麗,便結廬山中,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倒也自在。秦家世代行醫,秦水墨從小就跟在父親身後,耳濡目染,習得了一身高超醫術。
“是這裏嗎?”水墨問叫阿藍的侍女。阿藍點點頭,四下尋找:“咦?婢子走的時候特意把他拖到樹下靠著,現在怎麽不見了?莫不是有野獸?”“傻阿藍,別人不知,你還不知嗎?咱們這附近到處都布有陷阱,哪裏有野獸能靠近?至於你口中所說的那個郎君——郎君,兒非惡人,郎君不要擔心。”她忽然提高了音量,高聲道。樹叢窸窸窣窣一陣輕響,有一人緩緩走出。隻見他一身湖藍裋褐,腰紮鴉青絲絛,肩膀上、腰側各有一處傷口正在不斷往外淌血,將原本十分幹淨的衣衫染得麵目全非,因為失血過多麵色顯得十分蒼白,縱然如此,他的手還是緊緊握著腰間的佩刀不肯放鬆,雙眼中滿是戒備,這人正是雲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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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不是應該在翠微郡和成仁等人在一起,又如何會出現在薜荔山?這事還得從半月前說起。
半個月以前,東樓月接到羅銳的戰報,說是白宴一行人逃至棠鴻城,被他截下,射死了行軍總管成訓和一眾臣子,但是白宴有北國“蟻穴”相助,僥幸逃脫,另外,還不見了留玉郡王白楠。成仁得知,心中擔憂,便派雲陽出來暗地查探。雲陽行至薜荔山附近,被白宴的烏衣衛發現,一路追殺,後來連“蟻穴”也派出了殺手。雙拳難敵四手,他負傷而走,無意間來到了薜荔山深處,誤打誤撞躲過了秦水墨的小園周邊的陷阱,來到藥田邊,體力透支昏睡了過去。
淡雲閣出來的人,個個都是一流的刺客,即使身負重傷陷入半昏迷狀態,警覺依然不曾下降。阿藍的驚叫瞬間將他從昏睡中驚醒,不知對方身份,他不敢輕舉妄動,索性繼續假裝昏迷,打算看看這姑娘想要做什麽,未料阿藍匆匆忙忙把他從藥田邊拖到了樹下靠坐著,然後提著裙子就跑了。他猛地甩了甩頭,頭腦清醒了幾分,忙爬了起來藏進了草叢中——雖然這姑娘看上去天真爛漫,但他實在是嚇怕了,生怕她再引來什麽窮凶極惡之輩,畢竟,能在這深山中居住,多半不是善茬。等了許久,他又聽到了人聲,渾身的肌肉立刻繃緊,隨時準備搏命,等人走得近了,他聽出是剛剛跑走的小姑娘和一個年青女子溫和的聲音,當下鬆了口氣,握刀的手卻絲毫不敢放鬆。直到那女子發話表明並無惡意,他這才敢從藏身的樹叢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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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水墨不曾想到這個誤入薜荔山的男子如此英俊,即使連日的奔波加上身上的傷讓他的臉色顯得十分憔悴,下頦和側臉甚至還生出了稀疏的胡茬,可是依然掩不住他一身勃然英姿,依稀還能辨認出他清俊的臉龐,眉目間一片凜然正氣。秦水墨對他的印象頓時好了五分,微笑著上前,屈身行禮:“郎君,兒本是良家子,母家姓秦,家中變故,故此結廬於此,並非歹人。兒略通岐黃之術,看郎君傷勢頗重,不如移步寒舍,讓兒為郎君醫治,可好?”雲陽一臉狐疑地細細打量她,隻見她青衣藍裳,舉止端莊,麵上一片坦蕩之色,不像懷有惡意,心下稍安,也知道自己現在已是強弩之末,便不再推辭,微微點頭:“如此,勞煩娘子了。雲某謝過。”“阿藍,還不攙扶雲郎君回家?”水墨喚蹲在一旁用樹枝戳地上蟲蟻的侍女阿藍,“剛剛下過雨,地上泥濘的很,仔細髒了你的裙子。”阿藍驚呼一聲,跳了起來,認認真真檢查了身上的藕荷色褶裙,發現並沒有沾上泥土,這才拍著胸口長舒一口氣,朝著水墨吐吐舌頭,小跑著來到雲陽身邊去攙扶他,雲陽客客氣氣將胳膊從她手中抽 出:“不敢勞煩小娘子,雲某自己能走。”
三人回到了水墨居住的草廬,此時已經入秋,籬邊木芙蓉已經漸次開放,粉白輕紅,把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襯得格外美麗。蓬門半掩,有仆從正在院中灑掃,見主人回來,忙放下手中箕帚,急趨上前為秦水墨將門打開:“女郎回來了。”水墨擺手示意他繼續幹活,領著雲陽徑自來到了東廂一間客舍:“寒舍地處偏僻,久無客來,是以客舍簡陋。但是每日都有人打掃,窗明幾淨,郎君傷好之前可安心住在這裏。”說完,又吩咐阿藍:“你去找阿渡尋一身幹淨衣裳,再燒一桶熱水,讓阿渡來為郎君擦身。”“不不,太麻煩秦娘子了,雲某雖有傷在身,但是擦身還是可以自己來的。”雲陽聞言臉上一紅,幸好有胡茬遮擋,這才不至於在兩個年輕姑娘麵前出醜。阿藍嘻嘻一笑:“郎君這是不好意思了嘛?”“阿藍,休要饒舌。快去找阿渡。”見雲陽臉色尷尬,秦水墨及時站出來為他解了圍。阿藍樂顛顛跑了出去,秦水墨又轉向雲陽:“雲郎君,阿藍年紀小,調皮了點,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郎君傷勢嚴重,擦身這件事還是讓阿渡幫你吧!郎君請坐,兒為你診脈。”雲陽有些不好意思,平日裏他接觸的娘子都是如林上雪這樣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鮮少見到如秦水墨這般溫婉的姑娘,所以一向個性跳脫的他此刻也難得地感到局促不安,雖則如此,他還是老老實實在矮幾前坐下,伸出手,任由水墨將三根手指輕輕搭在他腕上診脈。
“郎君失血過多,這幾日就不要四處走動,好生在床 上躺著以養氣血,其他並無大礙,容兒為你開幾副藥吃下去,加上每天在傷口上敷藥,不出一個月就能痊愈。”秦水墨診完了脈,收回手來放在腿上,認真地看著雲陽的眼睛,徐徐道來。“可是——不瞞娘子,某尚有任務在身,恐怕不能耽擱那麽久。”雲陽一臉為難。“啪!”秦水墨抬手一拍矮幾:“郎君現在是兒的病人,一切務必遵從醫囑。若命沒有了,郎君還能做什麽?”雲陽瞬間耷拉了臉,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像一隻被拋棄的大狗一樣,水墨終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女郎,衣服來啦!”阿藍歡歡喜喜跑了進來,將懷中抱的衣服放在雲陽麵前。“阿渡可能比郎君胖一些,郎君先湊合著穿,你的衣服讓阿藍幫你洗淨縫好就可以穿了。我們先出去了,過一會兒阿渡會送水過來,讓他幫你上藥,你好好休息。”水墨又囑咐了幾句,領著阿藍出了東廂房。
“秦娘子留步。某是否曾見過你?”秦水墨左腳剛剛跨出房門,忽聽身後雲陽問道。她頓了一頓,笑了:“郎君這搭訕的方式可不太委婉。多思無益,兒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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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雲郎君已經睡下了。”阿渡輕聲向秦水墨匯報。
“辛苦你了。他的傷怎麽樣?”水墨將目光從手中書帛上移開,投向他。
“傷口挺深,但是沒有觸及要害,還是女郎的藥管用,現在已經止住血了。”
“嗯。你下去吧!”水墨放下了心,垂下眼簾,繼續看書。她不知道雲陽問出那句話之後,自己心中為什麽會一片紛亂。多年的山中生活,她早已修煉得沉著穩重,波瀾不驚,可是這個初次見麵的年輕郎君卻如此輕易地擾亂了她的心緒,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秦水墨甩甩頭,強迫自己不要再想,拉過一旁卷軸,提筆在背麵刷刷寫下了雲陽的藥方,交給阿藍去抓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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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郡城。
“子義阿兄,這都大半個月沒有山南兄的消息了,不會出事了吧?”林上雪試探著問成仁。成仁抓了抓頭發:“大郎說他不會有事,我們再等三日,若還沒有音信,某就派人去找他。”“林卿稍安勿躁,東樓先生既然說了,我們相信他便是。”一旁白檀也勸她。三人正說著話,門外有人咳嗽一聲,三人一齊扭頭望去,隻見東樓月雙手攏在袖中,施施然邁步進了書房。
林上雪見他進來,臉騰地紅了,站起身來匆匆丟下一句“兒先去大營巡查一番,改日再敘”就跑了出去,同東樓月擦肩而過時,她仿佛聽到他調侃地笑了一聲,頓時臉更紅了,足底發力,施展輕功幾個跳躍就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中。
東樓月不緊不慢給白檀成仁行了禮,在方才林上雪坐的位置坐下,成仁為他倒了一杯茶:“小娘子臉皮薄,你成日裏逗她做甚?”
東樓月斜了他一眼:“雪兒不如兄厚顏,吾心甚慰。”
“你!”成仁氣結。
“東樓先生,關於山南兄……”白檀見二人又鬥起了嘴,趕忙出聲轉移話題。
“哦對。子義兄這麽一打岔,某險些忘了。雲陽無妨。”東樓月收回了目光,端起茶盞抿了一小口。
“那他為何多日不曾來信?”白檀追問。
“紅鸞星動,匪寇婚媾。”
“咦?”
“雲陽他啊……良緣天賜。等著吧,這次他一回來,多半會帶著個娘子一起。”東樓月端坐在那裏,慢慢品著茶,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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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陽和秦水墨的相逢,像所有傳奇話本裏說得一樣:重傷的年輕郎君,隱居深山的妙齡娘子,以及“與君初相見,猶似故人歸”。世界那麽大,總有一個人是你命中注定,所以不要抱怨長久的等待,緣分總會到來。
“予常聞夫婦有‘勞燕分飛’、‘白頭如新’,少見有‘如膠似漆’、‘琴瑟和鳴’者。直至聞東樓月與林上雪、雲陽與秦水墨、柳齡與白榕事,始信有‘恩愛兩不疑’者也。”
——《九芸齋筆記·卷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