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夜 十四萬人齊解甲
成仁將槍往懷裏一帶,耿誌忠的身體失去了支撐,搖晃了幾下,跌落馬下。成仁收回金槍,揚聲打破了一片寂靜:“耿誌忠已死,蕙京城已無可戰之人,爾等若是速速投降也就罷了,若不,本將不介意多開殺戒!”聲音隨風傳入每一個士兵耳中,大家麵麵相覷。不知是誰突然高喊了一聲:“大勢已去,白楠氣數已盡,咱們還是投降吧!”此言一出,一片嘩然。不斷有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城頭上守將一看形勢不妙,猶豫許久,咬牙下令:“放下武器,高樹降旗!”命令一下,鐵器落地之聲此起彼伏——被困孤城這麽久,糧草早已告急,守城的士兵已經多日沒有吃到像樣的飯菜,卻仍然要日夜站崗,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有多麽盼望結束這場奪權之戰。
消息傳到了白楠耳中,白楠看著麵前跪著的親信,從前留玉郡王府中的長史屈簡,長歎一聲,流下兩行清淚:“隨他們去吧……趨利避害,人之本能,朕又何嚐不是如此?既然如此,朕有何顏麵斥責他們?屈卿,你一路跟隨於我,辛苦了,趁現在白檀還未進城,你快回去打點家中,準備逃命吧!”話到最後,白楠已經哽咽不成聲,屈簡也淚如雨下:“聖人豈不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臣本貧賤,得蒙聖人不棄,方有今日,如今讓臣棄君而逃,臣做不到啊!現唯有以死明誌,以免落入賊人之手,平添羞辱。聖人保重,臣先走一步!”語罷,屈簡以袍蒙麵,觸柱而死。白楠緩緩收回伸出一半的左手,緊緊攥拳,右手掩麵,慟哭不已。
“聖人。”殿門處響起了方皇後的聲音。她原本在自己的鳳德殿中哄兒子睡覺,驚聞耿誌忠戰死,十四萬大軍紛紛繳械投降,連鞋都顧不得穿,急急忙忙跑來歸元殿麵見白楠,不料恰好聽到白楠一番話,並親眼目睹了屈簡之死,對於她一個大家閨秀來說,這衝擊不可謂不大。緩了片刻,她這才出聲喚了白楠一聲。白楠止住悲聲,望向方皇後。“聖人乃一國之君,值此危急存亡之際,登高振臂一呼鼓舞士氣,又有何不可?為什麽一定要放任自流,便宜了亂臣賊子?”方皇後急切地問白楠。白楠猛地抬頭,怒視方皇後:“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我才是最大的亂臣賊子!白檀再不濟,他手中有先帝的冊書,我有什麽!我也不過是穆文斐那田舍漢推上來的傀儡!北帝明盛掌控南國的工具!我能有什麽辦法!”方皇後歎了口氣,站起來扭頭走出了歸元殿。白楠愣了一愣,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走罷!都走罷!走得幹幹淨淨才好!”廣袖一掃,滿桌竹簡奏折滾落一地,他猶不解氣,站起身來抬腳一踢,將厚重的楠木桌案踢翻在地,一時間歸元殿中乒乒乓乓響成一片。
一炷香後,方皇後重新回到了歸元殿,看到滿地狼藉,她微微皺了皺眉,然後高呼一聲“聖人”。白楠手一鬆,最後一個青瓷花瓶跌落,砸了個粉碎。他轉身看向方皇後,隻見她身著大典時才穿著的深青褘(huī)衣,內襯朱黼(fǔ)領素紗中單,腰紮青色帶鞓,一條深紅緣青蔽膝下垂過膝,青襪青舄(xì),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表情端莊肅穆。見白楠轉身,方皇後提衣裳跪倒,規規整整行了手拜之禮,含淚抬首,仰望白楠:“聖人萬年,妾為國母,不敢為賊子所辱,白首之約,唯有來生再續。妾今將以身殉國,伏願身死之後,葬於城東天曉峰,永守蕙京。聖人,就此別過。”說完,起身就往外走,白楠驀然回神,朝殿外大吼:“攔住皇後!攔住她!”
幾名親衛聞言上前阻攔,方皇後柳眉倒豎,厲聲喝道:“閃開!”親衛為她的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後退一步,給她讓開了道路。方皇後行走如飛,不過片刻就出了通政殿旁邊的延光門。有宮女抬著肩輿候在門外,她二話不說,坐上肩輿就走。
接近宮城南門乘鸞門時,她已經能聽到門外的馬嘶人聲和金戈相撥之聲,她心中清楚白檀的人馬已經殺到了宮城門前,咬了咬牙,抬手止住了肩輿的前進。方皇後下了肩輿,提衣大步登上城門,身後白楠和一眾侍從業已追到。白楠顧不得天子儀態,一麵跑一麵高聲喊著方皇後的名字,一聲聲“阿蕊”如杜鵑泣血一般敲打著她的心髒,痛得她忍不住抬手揪緊了胸口的衣服。“別叫了,二郎。”她喃喃低語,狠下心來,邁步繼續往上走去。
乘鸞門外,白檀、成仁、東樓月三人的馬一字排開,中間夾著一匹馬,上麵坐的正是蕙京東門的守將,方皇後的堂弟方茂。方皇後手扶女牆向下看去,入目的除了身著赭衣的白檀軍,還有身披玄甲的南衙禁軍。她不禁勃然大怒,抬手指向方茂,厲聲斥道:“方家阿茂!你好大的能力!我方家世代忠良,怎麽出了你這麽個孽障!你有何顏麵對方氏列祖列宗!”方茂一直十分敬畏這個堂姐,此刻聽她聲色俱厲地斥責自己,心中越發羞愧難當,垂頭不語。東樓月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仰頭看向方皇後:“方氏,輔佐明君,始是國之忠良;翊助昏君,何異助紂為虐?你倒是說說看,白楠是明君還是昏君呢?”方皇後冷哼一聲:“聖人原非昏聵之主,是奸臣當道,聖人心有餘而力不足也!”說著,眼神輕蔑地掃過一幹南衙禁軍:“十四萬人,就如此束手就擒,毫無反抗,你們可真是我南國的好兒郎!”
當白楠趕到城門之上的時候,恰好聽到了方皇後擲地有聲的一番話:“予恨不得生為兒郎,好為聖人效犬馬之勞,也勝過爾等懦夫!十四萬天子之師,竟無一個是鐵骨男兒!不能為國禦侮,爾等於國何益!阿檀賊子,予誓不願為爾所辱,今以此三尺微命,上祭先帝,下謝黎民,九泉之下,看爾如何千秋萬歲!”話音剛落,她掙脫了兩邊宮女的攙扶,縱身一躍,廣袖大綬在空中飄揚出優美的弧度,緊接著跌落塵埃。白楠目眥欲裂,飛撲上來欲抓住她的手,奈何慢了一步,隻抓住了她褘衣的一角,輕薄的絲綢受不住巨大的拉力,“嘶啦”一聲斷裂,白楠腳下不穩,連連後退幾步,幸好旁邊內侍及時扶住他才不至於坐在地上。乘鸞門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和方茂的痛呼聲,白楠頓時腿腳一軟,以手掩麵,垂淚不止。乘鸞門緩緩開啟,白檀走在最前麵,東樓月和成仁落後他半個馬頭一左一右護著他走了進來。
白楠被士兵恭恭敬敬“請”下了城樓,與白檀相對而立,但兩人的身份卻完全顛倒了過來。四年前,白楠還是意氣風發的留玉郡王,白檀卻隻是一個不得皇帝喜愛的少年皇子,如今,白楠已經年過不惑,雖然被穆文斐扶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帝位,但是卻處處掣肘,不得施展,而白檀,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褪去了當年的稚氣,沉澱出了一種真正隻屬於上 位者的魏然氣魄,他如今尚不到而立,舉手投足間卻已經有了帝王的風範,讓人忍不住為之折服。“二兄。”白檀微笑著喚白楠。白楠一晃肩膀甩開製住他臂膀的兩個士兵,冷笑:“阿檀,久違。”“阿嫂崩殂,檀心哀痛,已著人將阿嫂遺體好生安置,擇日下葬。阿嫂節烈,實令男兒慚愧。”白檀斂了笑容,肅聲道。
“在哪裏?”
“二兄指的是?”白檀一臉不解。
“阿蕊!阿蕊在哪裏!”白楠眼睛都紅了,咬牙切齒道。
白檀略一思索,這才記起“阿蕊”是方皇後的名諱,忙安撫白楠:“二兄莫急,阿嫂已經送回她的寢殿去了。”白楠顧不得多言,一把推開白檀,闊步朝著鳳德殿方向而去。白檀猝不及防被他一推,倒退了一大步,成仁忙伸手去扶,他卻已經自行站定,歎息一聲:“無妨。讓他去吧!”成仁左右環顧一圈,疑道:“大郎何處去了?”“他說他去截穆文斐,不知情況如何。”白檀語氣帶著幾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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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
“東樓郎君,幸會幸會。”穆文斐一身紫袍端坐大廳正中,身側火爐燒水正沸。“穆相公好雅興。”東樓月瞥了一眼他麵前幾案上擺的茶具,嘲道。穆文斐不以為意,微微一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郎君且坐,嚐一嚐某新得這雀舌味道如何。”說罷,衝開一甌茶,雙手捧了端給東樓月。東樓月挑挑眉,跽身去接,穆文斐突然手腕一翻,一杯熱茶就朝著他麵門潑去,不料他早有準備,身子一側,滾到了一旁,茶湯潑在氍毹上,滋滋作響,裏麵顯然下了劇毒。“相公竟是如此待客,倒是叫月大開了眼界。”東樓月迅速站起身來,冷冷一笑,臂上纏的衝霄銀鏈如水流一般緩緩垂下,落在他腳邊。“早聞東樓家銀鏈鐵筆,武林一絕,苦於山高水遠不得一見,今日正好讓某開開眼。”穆文斐抽 出腰間短刀,指向東樓月鼻尖。
銀光一閃,衝霄直抽向穆文斐短刀,二者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伴隨而來的是東樓月的一聲嗤笑:“觀君教養,不及雲陽分毫也!”穆文斐空閑的手彈出一葉飛刀,襲向東樓月小腹,口中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吾弟自然是一等一的人才。”東樓月腳下步法一變,躲過飛刀,衝霄往懷中一帶,接著手腕一甩,鏈如銀蛇,快似閃電,“哢哢”幾聲就將穆文斐腳腕牢牢纏住,掙脫不得。穆文斐見勢不妙,左手一翻,掌心出現了一隻銅匣,抬右手扣動了機括。霎時間,一蓬蓬細如牛毛,閃耀著藍光的毒針射 出,凶險非常。東樓月暗罵一聲“無恥”,卻也不敢與之正麵相碰,收鏈撤步,避過了毒針。穆文斐不知何時把洪嬌 娘的“細無聲”騙了過來,恰好救了他一命。趁東樓月撤步避讓的時機,穆文斐人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向大門,待看到朱紅的門框,他這才鬆了口氣,卻不料耳邊突然響起了東樓月幽幽的聲音:“相公往哪裏去。”語氣並無問詢之意,仿佛篤定了他逃不出自己的掌控。
“傷我雪兒,你當你此番還可以逃出生天麽?”
“讓帝節烈順聖皇後方氏,京兆蘇河人。父圓。方十五,端方和順,上孝父母,下和兄弟,靈帝為讓帝取之。永昌三十一年,靈帝崩,讓帝即位,進為皇後。雍王檀困蕙京,陳兵乘鸞門。後衣褘衣,盛裝登樓斥之。又指南衙十四萬禁軍,怒而曰:‘爾豈敢稱丈夫哉?予所恨生於深閨,不能為天子障!阿檀賊子,予寧為玉碎,不敢為瓦全,今以死謝先帝黎民,身後有知,當看賊子如何萬年!’墜樓殞身,人皆為之撼動。”
——《南國書·列傳第三·節烈方皇後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