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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夜 身世浮沉雨打萍

  林上雪將將感歎了一句,身後就傳來東樓月含笑的聲音:“雪兒想家了。”語氣十分篤定,見她轉頭看來,他這才舉步走到她身邊,順手將一件長衫披在她的肩頭。“也不多穿點,當心著涼。”他攏了攏林上雪耳畔散落的鬢發,溫聲道。“阿兄怎麽出來了?”上雪微微偏頭,眼波流轉間竟有著素日難得一見的嫵媚,一時間晃了東樓月的雙眼。他眨了眨眼,移開了視線:“哦,聽他們說你去了關押葉暉的營房,出來時麵色不怎麽好看,我有些擔心,就來看看。”


  看著他滿臉的關切,上雪張了張口,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垂下眸子,沉默地盯著鞋尖上的一簇紅纓,渾身上下散發出滿滿的哀傷氣息。相識近十年,東樓月怎會不知她此刻心裏所想?知道她見過葉暉之後又勾起了內心深處的傷痛,也知道她一向執拗,不想說的事情,任你使盡渾身解數都無法從她口中撬出半個字。他在林上雪身側站定,抬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見她沒有掙脫,這才稍稍加了幾分力度,把她整個人扣進了自己懷裏,也不說話,就安靜地陪著她。過了好久,林上雪終於開口:“阿兄,盡快結束這一切吧,兒想念茂林山莊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楓葉了。戎馬倥傯,非我所願。”


  “快了,快了。等子義兄率兵一到,我們兩軍會合,即刻揮師北上,直取宜都。到那時,便是你要北帝冠上的明珠,某也會拿來給你把 玩的。”東樓月憐愛地捏了捏她被寒風吹得有些涼的臉蛋,調侃道。她嗤笑一聲,拍開了他的手:“油嘴滑舌!某要明珠何用?阿兄何不摘天上明月予我?”他忽然朗聲笑了,惹來上雪不滿的白眼,他躬身湊近了她耳畔,低聲說:“某願為卿卿明月。”不等她羞惱之下動手打他,他已經大笑著走遠,徒留她在原地氣得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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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和元年秋。林上雪八歲,能挽三鬥短弓,五十步內,百發百中。


  秋天的茂林山莊後山楓葉紅遍,整座山好似變成了一片熊熊燃燒著的火海,絢爛奪目。葉昭最愛在這個季節瞞著夫君林深,帶女兒上山,漫山遍野地瘋跑,最後累了,母女倆齊齊躺倒在氍毹一般的落葉之上,開懷大笑。兩人穿一模一樣的紅衣,幾乎和這灼眼火海融為一體,每每讓林深派來尋找他們的人失望而歸,等到他親自來尋,卻總是能一眼在滿目深深淺淺的金黃火紅之中找到她們,能將他一生中最愛的兩個女子擁在懷裏,一家三口團圓美滿,再沒有比這更大的幸福了。


  “阿耶,什麽時候我才能出去到處走走啊?聽小師叔說南邊風景和咱們這兒截然不同,山也好,水也好,都像城裏凝碧樓裏的娘子一樣秀秀氣氣的,雪兒想看看。”這一天,林深照例從落葉堆裏挖出了葉昭母女倆,一手一個牽著正準備下山,林上雪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句。林深一聽,額角青筋頓時暴起,狠狠磨了磨牙:“應北鬥,你好樣的!”葉昭聽了女兒的話,咂了咂嘴:“北鬥說的也不錯啊,聽說南邊的郎君們也水靈靈的,不像你——誒誒誒,深郎你別走啊!”聽了葉昭不著調的話語,林深隻覺一陣氣悶,甩開她的手,拂袖便走,卻沒有舍得丟下寶貝女兒,果斷把上雪往背上一背,大步流星下了後山。等葉昭急急忙忙追上他們的時候,父女倆已經有說有笑,並無半分芥蒂。林深性子向來溫厚,此刻心中雖然不快,但是也無法對著滿臉賠笑的妻子發怒,不過還是斂了笑意,閉口不言。


  上雪察覺到父母之間的異樣,左右看了看,趁林深一個不注意從他背上跳了下來,飛快地溜了,口中還喊著“小師叔”。林深見狀也顧不得和葉昭置氣,趕緊追了過去:“我的小祖宗,你就消停一會兒吧!阿昭,你快攔住她,絕不能再讓她和應宸那小混賬在一起玩了!好好的女郎,都被帶壞了,將來可怎麽辦!”葉昭聞言眉頭一蹙,一提丹田之氣,施展開了輕功,轉眼就追上了年紀雖小,但是跑得可一點不慢的林上雪,二話不說,提了她的領子轉身就往她的小院子走去,任憑她如何掙紮都不放手。林深見女兒捕獲成功,鬆了口氣,怒氣衝衝地去了前院,在一處偏僻的拐角堵住了聽說他從後山回來之後臉色就十分陰沉之後小心翼翼試圖躲起來的應宸。


  彼時,應宸剛剛穿過掛滿了青藤的拱門,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長個子的年紀,麵貌雖還帶著幾分稚 嫩,卻已經能夠看出他的俊美,兩道濃黑的劍眉,一雙炯炯有神的鳴鳳眼,鼻直口方,端的是英俊非凡,加之穿了一身天青棋紋綾圓領袍,束了一條墨藍翡翠抹額,更顯麵如冠玉。看在林深眼裏,無端讓他越發光火,便是他再好的脾氣,此刻也不由動怒:“宸弟!哪裏去!”他出聲喝住了拂開門上垂下的青藤看到自己,慌忙轉身想跑的應宸。“阿兄見諒,弟忽然記起方才忘了點東西在正廳,稍後弟來尋阿兄!”說著,他舉步就走,卻被林深一把扣住了手腕。“別急,你的東西沒人敢動,我們兄弟許久不曾切磋了,正好現在沒事,來陪為兄走幾招,如何?”林深收了怒色,換上了與平日無二的溫和笑容,看得應宸背後一涼,暗道糟糕,他的大師兄平日裏溫溫吞吞,逢人就帶三分笑,但是真要是生起氣來,比阿嫂葉昭還要可怕。


  應宸被林深拖到了演武場,在師兄手下痛不欲生地被好好“切磋”了一頓,直到他抱著林深的大 腿指天發誓以後再也不出沒於城中康樂坊,林深這才作罷。


  過去的一幕幕仿佛就發生在昨天,但又分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它們已經深深烙在骨血裏,每一次回憶起來都會牽動刻骨的疼痛。白馬郡郡守府後園,已經年近而立的應宸袖手望天,沉沉歎息。身後傳來侍從的聲音,說聖人有敕書到,讓他前去聆敕,應宸應了一聲,轉身離去,一片鮮豔如血的紅葉從他袖中悠悠滑落,飄入了滿是枯萎荷葉的小池,蕩起一圈圈漣漪。


  秋天,也快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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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天降小雨,淅淅瀝瀝一直下到夜幕四合。一場秋雨一場寒,果如其言。林上雪生在盛夏,最是畏懼寒冷,是以此時不過還是九月末的天氣,她就已經翻出了裘衣,披在錦袍之外,盤膝坐在自己帳中,認認真真地翻閱著來自四方的戰報,偶爾停下來搓搓凍得發涼的手指。東樓月坐在一旁,麵前攤著輿圖和沙盤,修長的手指在其上指指點點,低聲自語。兩人互不幹擾,沒有任何交流,但氣氛卻出奇地和諧,讓帳外的聶莞兒幾乎不忍心打攪,然軍情緊急,容不得她多想,屈起指節,在帳門門框上輕輕敲了兩下,見林上雪從戰報中抬起頭來,這才邁步走了進來,在她麵前跪坐下來:“總管,斥候來報:阿柴虜慕容直兵臨宜都城下,卻不再有動作,若有所待,明思派人發往宜都的信件已經被我方截下,聽候總管處置。”


  林上雪和東樓月對視一眼,東樓月悠然開口:“把信拿來,予某一觀。”


  “諾。”聶莞兒應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了一截竹筒,雙手遞給東樓月。東樓月隨手在竹筒一頭一抹,除了封蠟,在案頭輕輕一敲,倒出了一小卷絹帛,也不下手,隻是用一支毛筆的筆杆將它輕輕撥開撫平,隻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阿兄,可有不妥?”林上雪探頭過來,疑道。


  “陰書。”東樓月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


  隻見那雪白的絹帛上寫了一首五言詩:

  飄零書劍事,

  思此恨終朝。


  故榭清溪在,

  歸來洗客袍。


  “這——”林上雪為難地看向東樓月。東樓月朝她安撫地笑笑:“用猜都能猜得到明思寫了些什麽,雪兒不必憂慮。無非是向宜都求援的急信罷了。如今蒲荷郡城被圍,消息傳遞盡在我們控製之中,想來宜都那邊的戰況他也並不知情,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等。等子義兄大軍抵達,等蒲荷存糧耗盡,即可一舉拿下蒲荷郡,長 驅直 入,兵臨宜都。”指尖一點輿圖,正點在宜都的位置。“前狼後虎,不知明盛老兒如今是否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為。”上雪聽他一說,頓時了悟,勾唇一笑,捏了捏指節,發出清脆的“哢嗒”聲,在安靜的帳篷中聽得分外清晰。


  將絹帛卷好,重新塞回了竹筒,東樓月伸手取過燭台,將竹筒重新以蠟封緘,交還給聶莞兒:“拿去,重新放飛信鴿。既然阿柴虜已經重兵圍城,那麽我們不妨再給明盛加一把火。”聶莞兒應聲而去,東樓月站了起來,到一旁取了蓑衣和竹笠:“走,坐了這麽久,咱們出去散散心。”“外麵在下雨。”方才聶莞兒進來時,林上雪就注意到了她微濕的鬢發,此刻聽東樓月這麽一說,有些心動,但是又害怕秋日夜雨的寒冷,一時有些猶豫不決。東樓月不給她糾結的時間,探手捉了她的腕子就走,一麵走一麵將厚重的蓑衣披在她肩頭,替她戴好了竹笠。


  大營外不遠,是一道小河,水流平緩,即使是在這樣一個雨夜。已經到了浮萍開始枯萎的季節,雨滴落在水麵,將一叢叢青黃的萍草衝散,上下翻覆,隨波逐流。“阿兄,你可還記得白麗飛的那一卦?”二人並肩立在河畔,林上雪突然問道。“自然,”東樓月頷首,“我在,卿不孤也。”


  雨勢漸急,夜幕之中,有車馬滾滾而來,一麵麵赤紅的大纛旗上都繡著碩大的“雍”字,在風雨中恣意飛舞,就如同南方迅速崛起的大雍王朝一般,讓人忍不住臣服於其下。


  “‘身如青萍幾浮沉,才調無倫別至親。時運不齊生反骨,不安明月便是雲。’白麗飛謂上雪也。”


  ——《尋仙錄·明月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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