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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六夜 郎今欲渡緣何事

  原山之上,林上雪五箭齊發,將盈郡郡守常寧來路去路全部封死,隻聽一連串利刃入肉之聲響起,一眾盈郡府兵再看時,他們的郡守連人帶馬已經栽倒在地。他們頓時紅了眼,朝著林上雪撲來,林上雪帶來的騎兵又怎會容許他們傷到自己的主將,呼啦啦往上一擁,眾星捧月般將上雪護在當中,陌刀齊齊向外,逼得盈郡府兵連連後退。忽然,府兵中有人丟下了武器,匍匐在地,高喊道:“林將軍大德,仆願歸於將軍麾下,為將軍驅使!”有了第一個,接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片刻工夫,山崖邊就跪下了一大 片。還有幾個不願歸順的見此情形,怒罵昔日的同伴之後縱身躍下山崖,殞身報國。


  “把他們帶回去。”林上雪驚鴻弓一點有意歸順的那些府兵,又微微探身看向崖下,“墜崖而死的那些人,堪稱壯士,某亦欽佩之,待擊敗其餘敵軍之後在穀中為他們立碑,以記壯舉。”


  “諾。”騎兵們將那些歸順之人押送回營,留下十人護衛林上雪。林上雪端坐馬上,望向對麵的山崖。山崖之上,正在進行一場惡戰,為首的其中一人穿檀色戎裝,外罩镔鐵魚鱗甲,掌中一張長弓上下翻飛,有橫掃千軍之勢,正是林上雪的師弟宮無酒。少年郎初上戰場,麵上卻毫無懼色,竟能和對麵久經戰陣的中年將領戰個平手,看得林上雪十分滿意。忽然,她眼角餘光掃到在宮無酒身側的樹叢中,有一點寒芒一閃而過,猛地瞪大了雙眼,暴喝一聲:“師弟!當心身邊!”與此同時,她手中已經張弓搭箭,微眯雙目,隔著一道不寬不窄的山穀朝那樹叢一箭射去。


  樹叢中確實埋伏了一個人,常寧的兒子常興。他跟隨父親手下最得力的大將莫明來到原山西山,從一開始莫明發現有人偷襲的時候起,他就被勒令藏身樹叢之中,不得出來。未曾料到,他不過是在樹叢之中微微一動,就被對麵目力奇佳的林上雪發現了端倪。上雪射來的這一箭堪堪貼著他耳邊擦過,給他的耳朵帶來了一陣刺痛,不用摸也知道鐵定是破了皮。常興素來是個暴脾氣,在樹叢裏趴了這麽久,早已滿腔怒火,此刻又被突如其來的一箭所傷,立刻就忍不住了,口中罵罵咧咧一躍而起。林上雪嘴角勾起了一個不起眼的笑弧,就像等待獵物上鉤許久的獵人一樣,隻不過但凡她出手,獵取的必是人命。


  “郎君!!”莫明一刀揮出,逼退了宮無酒半步,卻見常興從藏身的樹叢裏蹦了出來,頓時一陣惱火,厲聲嗬斥,但不等他多說,對麵宮無酒突然射來一箭,他趕緊收回心神,將刀一橫,格開飛來的利箭。“莫公!待某取了對麵那賊子的性命去見阿父!”常興渾不在意地朝莫明喊了一聲,然後朝林上雪舉起了弓箭。林上雪饒有興致地偏頭看向他,哈哈一笑:“常郎莫不是要用箭射某?”莫明一聽說話的是個女子,話的內容又暗含 著無邊輕蔑,心中“咯噔”一聲,暗罵常興糊塗,放眼四海,能跟林上雪比箭藝的人恐怕屈指可數,這女郎堪稱射箭的狀元,常興雖然有幾分本事,但是放在她眼前,根本就不夠看!心裏雖然著急,但是他被宮無酒死死纏住,無法脫身,眼前這少年,一張長弓進可攻、退可守,活脫脫一個林上雪第二,假以時日,成就想必不在林上雪之下。


  莫明知道這些,常興可不知道,說得好聽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說得難聽便是不知天高地厚,聽林上雪這麽說他突然得意了起來,下巴一抬,高傲回道:“怎麽,你怕了?告訴你,某的箭法素有‘北國第一’之譽,縱觀北國上下,恐怕還找不出第二人!”


  “哦?是嗎。”林上雪冷冷一笑,“某今日倒要領教一下,看是你這‘北國第一’厲害,還是某這‘紫衣神弓’高明。”說著,長弓在手中靈巧地一轉,另一隻手從箭囊之中取出一支羽箭。


  那邊常興已經彎弓搭箭,瞄準林上雪眉心,一箭射來。那箭來勢洶洶,可落在林上雪眼中,已經滿上了三分,她不慌不忙舉起驚鴻,似是十分隨意地一拉弓弦,羽箭破空而去,同常興的箭在半空相撞,竟硬生生將之劈作兩半而去勢不減,若非常興及時反應過來將其撥開,這一箭恐怕還會讓他見血。“你是怎麽——”話音戛然而止,林上雪的第二箭緊隨在第一箭之後,將他的咽喉一箭刺穿,速度之快讓就在一旁的莫明連出手相救都來不及,隻能眼睜睜看著大股大股的鮮血順著箭杆流下,然後嘭地一聲,屍體重重倒地,塵埃紛亂。


  “兩軍陣前,豈容你走神!”宮無酒忽然低喝一聲,從腰間抽 出橫刀,直刺向莫明。莫明因常興之死晃了一下神,此刻全憑本能將掌中槍一舉去招架,宮無酒雖然年幼,但雙臂膂力過人,加之佩戴的這柄刀乃是林上雪從郡守府原來明益的武庫之中親自挑選,切金斷玉,鋒利無比,一刀磕在莫明的槍上,立刻就留下了一道裂痕,而刀刃完好無損。對麵林上雪朗聲大笑:“師弟,這老匹夫便交給你了!師姐於山下靜候佳音!”說完,毫不猶豫地撥轉馬頭,下山去了。


  多日相處,宮無酒早已了解自己這個師姐的個性,疏朗狂放起來,連兒郎都自愧弗如,無奈一笑,回憶著她交給自己的刀法一一施展,將莫明逼得連連後退,轉眼就到了崖邊。“將軍當心了!”宮無酒眼中閃過寒光,足尖點地,身子縱向空中,一刀攜雷霆之勢朝他當頭劈下。莫明橫槍格擋,耳中隻聽得哢嚓一聲脆響,雙手一鬆,長槍從中被砍作兩截,刀鋒閃爍著寒光,已到眼前。心中沉沉歎息一聲,他閉上了雙眼。劇痛從眉心開始往下延伸,他感覺到冰涼的刀刃劃開他的鐵甲,刺入皮肉,一寸寸推進他的身體,就這樣了吧,他想,恍然間似乎看到了常寧在朝他擺手,身後半步遠的地方站著常興,兩人還如從前那般朝他微笑著。“使君,郎君。”將軍呢喃出聲,倒退向後跌落山崖,宮無酒以手拄刀,默然而立,看著莫明最後落下去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良久,他轉過身去,身後騎兵們已將盈郡府兵們解決的差不多了,正整齊地站在那裏,等待下一道指令。“回營。”他淡淡下令,飛身上馬,當先朝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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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無酒和大軍會合時,東樓月已經解決了守在穀口的敵軍,林上雪也已將隊伍重新整頓完畢,見到他情緒有些低落地走近,關心地催馬上前:“師弟,怎麽了?”見他不說話,上雪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後的一名輕騎兵。那騎兵接到自家副總管詢問的目光,在馬上朝她欠了欠身,上前幾步貼近她耳邊低語幾句,上雪臉上頓時露出了悟之色,揮手讓他退下,自己則又往前走了幾步,拍拍宮無酒的肩膀:“師弟,是不是覺得殺了人,心中難受?”宮無酒幾不可察地點點頭,上雪抬手戳了戳他的額頭,笑斥:“二師父誇你聰明,某看你倒是個糊塗的!”宮無酒猛然抬頭,目露訝然:“師姐何出此言?”


  “吾不殺人,便被人殺。戰場從來都是殘酷的,而你沒有選擇。多殺一個敵人,那麽可能就能多活一個友人,如果你不為友人殺人,到最後孤軍奮戰,你便會身死人手。二師父心腸太軟,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把你托付於吾,想來就是為了讓吾在戰場之上教會你生存之道。宮無酒,你記好了,能救自己的從來都隻有自己,不要妄想依靠別人,絕對不要!人性本無善惡之分,但人若無原則,與禽獸無異,師姐的原則就是‘以德報德’,至於你,師姐希望你能選擇一條正確的路,並且堅持走下去。世上沒有黑白,對錯亦會翻覆,時時擦亮雙眼,方能在無邊苦海之中破浪前行。”


  一番話說得宮無酒垂下頭去,東樓月此時也湊了過來,笑著敲敲他的肩膀:“好了,別聽你師姐用她那一套大道理唬人,我們大家天天聽,現在一見她繃著臉開口就要捂著耳朵避開,難為你還這麽老老實實聽完全了。她顛來倒去隻想告訴你一句話:‘戰場上,你不殺敵人,不僅會害死隊友,還會害死你自己,甚至於整個國家。’做了戰士,就不要害怕殺戮,以殺止殺,有的時候才是最好的救贖。”見他還是有些懵懂,東樓月也不打算跟他深談,探手勾了他的肩膀往一旁走去,瞥到林上雪提馬欲跟,他還朝她擺了擺手讓她不要過來。


  兩人走到了僻靜無人處,東樓月取出一把匕首交給他,他一臉迷茫地接過,在手裏把 玩了一番,抬眼看向東樓月,東樓月下了馬,一掀袍擺,在一塊石頭上姿態隨意地坐下,道:“這個你拿著玩,是某第一次殺人時所用。”


  宮無酒又看了看那匕首,輕聲問:“兄長當時心裏想的什麽?”


  “你當真要聽?”東樓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宮無酒認真地點頭,東樓月雙手交疊腦後,望著天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當時,某和你一樣,恐懼、失落、對自己充滿了厭棄。”


  “那是個女人。她的年紀比如今的雪兒還要大四五歲,她害死了很多嬰孩,但她那時剛剛生下一個孩子。”


  “也許是報應,那孩子一落地就沒了氣息,某便是那時出現在她床邊的。這個女人武功實在厲害,隻有在生產的時候才是最虛弱的時候,阿耶念在某生平第一次出任務,所以派了一個難度沒有那麽大的任務。”


  “這個任務,卻幾乎要了某半條命。某在她昏迷時對著她舉起了匕首,但是她突然睜開眼睛,祈求地望著某,求某去把她的孩子抱給她看一眼。某心軟了,彎腰去抱孩子的時候,她奪去了某的匕首要殺某,動作實在是太快,縱然拚命躲閃,還是被她刺在了腰側,血流不止,她就在那裏狂笑,然後……”東樓月閉了閉眼,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殺了她。”宮無酒替他接道。


  “是的。”東樓月睜開了眼,“回到家中,某足足躺了一個月才緩過勁來。這一點,雪兒做得比某好。她經曆的事,讓她能夠對該死之人狠下心腸,她心中的殺戮,是為了拯救而存在的,某相信,如果有一天沒有什麽需要她去拯救,她絕不會再動半點殺念。”


  宮無酒沉默不語,東樓月拍了他的腦袋一下:“前有長河風波跌宕,郎今欲渡,將以何焉?”


  “以渡人渡己之心,可乎?”宮無酒雙眼忽然一亮,昂首直視東樓月。東樓月被他目中光彩驚得呆了一呆,緩緩笑開:“如此,可以渡河矣。”


  “‘前有風波跌宕之長河,郎將以何渡之?’


  ‘以此心渡。’


  ‘善哉,可渡矣。’”


  ——《順明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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