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八夜 芳樹無人渡隴頭
雍高祖順明三年五月末,林上雪整頓完畢盈郡一應事務,發兵宜都。
六月中,雍軍至中州顯華郡,郡守蘇鵬開城獻降,至此,中州八郡盡入大雍囊中。
顯華郡不大,加之交接過程十分和平順利,所以不到七月半,上雪已經先於成仁大軍到達宜都,見到了阿柴虜軍圍困宜都的主將泉新簡。泉新簡個子不高,但一雙眼睛明亮得嚇人,看上去十分精明,不好相與。東樓月知道林上雪雖然聰慧機敏,但是並不工於心計,怕她吃虧,便把所有交涉的事宜都攬了過去,不讓上雪同他正麵交鋒。上雪樂得清閑,整日帶著聶莞兒和宮無酒在宜都四周閑逛,不聲不響將附近地形摸了個透徹,麵上卻裝作真的隻是在不務正業地遊玩,甚至每天還會帶一些野味回營,這讓所有人都不曾起疑。若非東樓月一次恰好在轅門處堵住了三人,林上雪把他拉到一邊無人處說明了緣由,恐怕就連他也以為真的是三人閑得發慌這才整日遊蕩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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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都城皇宮。
明盛得知林上雪來到城外的消息,越發惶恐,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再一次上竄,半邊腮幫子都腫了起來,看得司馬皇後頗為憂心。過了幾日,明盛又接到四麵城上傳來的消息,說林上雪天天四處遊蕩,看上去十分悠閑,他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隱隱有些憂慮,他知道,林上雪不是愛做無用功之人,她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擔心她在計劃著什麽。
中元節前一天,七月十四,司馬皇後一大早就被明盛喚了去,見明盛揮退了所有的侍從,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靜靜等他開口。明盛猶豫再三,這才下定決心,語氣沉重道:“梓潼,我們走吧。”
司馬氏大驚,卻也不忘壓低了聲音問:“聖人此言何意?我們要丟下滿城百姓自己逃走麽?”
明盛點頭,司馬氏連連擺手:“聖人,使不得,使不得啊!您身為國君,是天下軍民的主心骨,您若是一走,勢必會造成軍心渙散,到那時,恐怕就連宜都城都保不住啊!”
“梓潼,你當真以為,某留在這裏,宜都城就能保住了嗎?”他搖搖頭,“某並非懦弱膽怯之輩,某所在之處,便是北國,某在,則北國在,某也曾想過為社稷而死,但是不得不承認,從某死社稷的那一刻起,北國就滅亡了。祖宗傳下來的江山,怎能喪於某的手中?不僅某這麽想,先生亦是這麽說的,你……可明白?”
“妾明白了。聖人所言極是,妾這就去幫聖人打點一下行裝,聖人連夜出城吧。”聽到自己的父親也持相同的看法,司馬氏終於不再反對,微垂雙目,輕輕應道。
二更天後,司馬氏來到了明盛的寢殿之中,沒有帶一個侍從,懷裏抱著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明盛已經換了一身便裝,負手站在窗前,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很快又變成了疑惑:“你,怎麽還穿成這個樣子?”司馬氏穿了一身青綾衫裙,下配絲履,並非出行的裝扮,顯然並沒有打算和明盛一起走。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抬起頭來溫婉一笑:“聖人,以後的路妾便不能和您一同走了,您快些離開這裏,妾為您盡力拖延時間。”
“為什麽?”明盛以為自己會憤怒地吼叫,但是沒有,此時此刻,他出口的話竟然格外冷靜。
“聖人是江山之本,聖人在,國不亡。若妾隨您一同離開,不僅妾會落得一個禍國妖後的惡名,有辱家風,就連聖人您也會被妾牽連,留下千古罵名,將來還如何重振國邦?聖人快走吧,您心中念著妾,妾便滿足了。”說著,司馬氏將包裹往他懷裏一塞,背過身去,不再看他。良久,明盛長歎一聲:“你,珍重,若改日朕得以複國,就是你讓朕為你遣散後宮,許你和司馬家無邊榮光,朕也絕無二話。”司馬氏抬袖拭了拭眼角淚花,強壓下喉中哽咽,溫聲道:“妾,恭送聖人。”機關聲響,明盛的腳步漸漸消失在地底,直到再也聽不到了,她這才回轉身,旋動機括,將密道的入口重新關閉,抽 出牆上懸掛的寶劍,將機括搗毀。
做好這一切,司馬氏理了理衣裙,緩步出了殿門,吩咐門口兩邊的內侍:“傳太醫令晉興。”太醫令晉興是司馬氏出了五服的表弟,醫術高明,被明盛特意招入太醫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太醫令,執掌天下醫療,對明盛和司馬氏忠心耿耿,加之其人沉默寡言,為人十分可靠,所以在朝野之中名望極高。晉興今日研究一例疑難雜症的醫案入了迷,所以不曾返家,就宿在太醫署,睡夢之中被內侍叫醒,心中不悅,但聽了是司馬氏傳召,頓時清醒了過來,換好衣服入宮覲見。內侍引著他一路來到了明盛的寢殿,他正疑惑不解,司馬氏從內室走出,麵容肅穆,二話不說就躬身拜下。晉興驚得魂不附體,連忙上前虛扶一把:“大家折煞臣也!”司馬氏順勢直起身子,請晉興落座,將請他夜入深宮的目的一五一十講來,晉興聽得直皺眉頭,半晌,還是勉強點了頭:“大家放心,臣心中有數。明日起,您隻宣稱聖人玉 體有恙即可,臣不會對外走露半點風聲,大家千萬防好宮中之人。”
“有勞阿興。”司馬氏麵有疲態,語氣誠懇地衝他欠了欠身。“臣給大家開一副清熱敗火的藥,您每日裏熬了飲下,對外隻稱是聖人所飲,以堵眾人悠悠之口。”晉興說著,取出紙筆開了藥方,雙手遞給司馬氏過目,司馬氏接過大略一看,將紙重新遞還給他,又囑咐了他幾句,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晉興識相地起身行禮後,腳步輕輕地退出了宮殿。司馬氏托腮看向窗外,夜色更深,就連月光也有些晦暗不明,寂靜的室內,響起她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喟歎:“聖人,不知你可曾順利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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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盛的出逃十分順利,密道的出口在山間一所破舊的茅屋中,常年有蟻穴之人扮作山民居住在這裏,所以他一出密道就被蟻人們發現,眾人安排他洗漱一番之後,他將所有人聚到了最大的一間茅屋之中。
蟻人們在他麵前跪成一排,垂首聽訓。他詢問之下得知蟻王萬法還困在蕙陵郡不得脫身,忍不住用力一拍桌案,斥道:“他萬法不是號稱比當初的穆文斐厲害百倍麽!怎麽連簡簡單單的脫困都做不到?”一群蟻人中的首領膝行幾步,沉聲回稟:“聖人,尊主他也有為難之處,那蕙陵郡守武介玩忽職守,被尊主親手斬殺,為聖人除去一害,如今整個蕙陵郡全靠尊主一人支撐,尊主來信中恨不得脅生雙翼飛來宜都,卻實在是有心無力,還望聖人明察。”
“罷了罷了,你們安排一下,我們這幾日啟程離開此地,否則,等敵軍發現情況不對時就來不及了。”明盛在漆黑的密道中奔走了一夜,此刻已是強弩之末,抬手用力揉 捏著眉心。蟻人們不再打擾,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隻留下他們的首領服侍明盛更衣就寢。明盛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數次從噩夢中驚醒,每每都是夢到置身於衝天的大火之中,身邊不知是誰對他發出聲聲惡毒的詛咒,到天光大亮時起床,後背的衣服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他坐起身,猛然驚覺,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想到這裏,他打了一個寒顫,呆呆坐在那裏,陷入了沉思。有人輕輕叩門,他揚聲喚那人進來,昨晚的蟻人首領捧著幹淨的衣服走了進來。明盛洗漱更衣後走出了茅屋,沉默地看著眼前盛極而衰的山景,他生而富貴,從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會落魄至斯,茅屋簡陋的床板咯得他後背酸痛,他也有苦難言。
“聖人,車馬已經安排好,我們何時啟程?”身後有蟻人語氣恭敬地詢問。
“即刻啟程吧,前往清渠郡。”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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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成仁和慕容直大軍抵達宜都,和林上雪部及泉新簡部會合,開始全麵進攻。宜都城在皇後司馬氏的勉力維持下同城外近十萬大軍又僵持了半月有餘,糧草告罄,被聯軍叩破城門,宜都城淪陷。成仁命人搜查皇宮,沒有發現明盛的蹤跡,方才知道明盛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棄城出逃,司馬皇後又在宜都城破之時懸梁自盡,以身殉國,明盛的下落一時成迷。
為了探尋明盛下落,東樓月和林上雪兩人來到了明盛的寢殿。隻一眼,林上雪就發現了那被司馬氏用劍破壞的機括,兩人相視一笑,東樓月吩咐人取來工具,林上雪對著那機括叮叮當當捶打一番後,隻聽得一連串輕微的哢噠聲響起,密道的門重新開啟,一股潮 濕的黴氣衝出,惹得兩人掩住口鼻後退了幾步。“看來,某這手藝還不曾生疏。”林上雪笑眯了一雙眼睛,看向那黑黢黢的密道。
“密道雖然在此,但是能不能通行就不一定了。”東樓月笑著戳了戳她的額頭,“明盛不傻,怎麽會留著密道等我們找到他?”
上雪收起了臉上的笑,踅身走出殿外,對候在門口的聶莞兒道:“莞兒,傳令下去,搜查宜都城東行龍山!徹徹底底地搜,每一寸土地都絕不能放過,一有蛛絲馬跡,盡快上報!”
“諾!”
沒多久,行龍山就傳來消息,說在山中發現了幾座空無一人的茅屋,但是顯然剛剛空置沒多久,還留有人居住的痕跡,他們甚至在地上還發現了車轍和馬蹄印。林上雪二話不說,出了皇宮帶著一隊人馬來到了行龍山。她下了馬蹲在地上仔細察看一番地上的車馬行跡,果斷指向了與之相反的方向:“他們朝西南而去。目前西方沒有我們勢力的隻剩下了清渠郡和岐水郡,距離較近的岐水郡,離此地不過二百裏,急行軍至多六個時辰便可到達,清渠郡在西南邊陲,接近羌族人聚居之地,與宜都相距兩千裏,快馬加鞭也需要走上五天,必是此地無疑。”
“北厲帝光和十四年中元節前夕,厲帝夜遁,出於宜都,夢見烈火焚其身,聞鬼魂咒怨之聲,醒,則汗出如漿,浸透衣被。”
——《南北異聞錄·北厲帝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