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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月朗星稀

  衝出了門,百樂門外車水馬龍,霓虹燈照射的五光十色,人流如織。顧曼大腦一瞬間空白,像隻無頭蒼蠅般亂撞。


  Mary與周漢海跑出來,二人慌張看著外麵,隻看見顧曼低頭在人群中疾走,撞到人卻不自知。Mary搶先一步跑過去扶住顧曼的肩,顧曼一怔,感覺身體疲軟,轉身抱著她哭了起來。周漢海站在她們身後的台階上,欲言又止,Mary示意他不要多說。周漢海卻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他神情有幾分驚訝,Mary一看,方之生就站在街對麵,雙手插兜看著她們。


  昏暗的燈光下方之生一臉憔悴,他的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Mary別過頭看向周漢海,顧曼哭的太投入,她能感受到自己肩頭濕了一大片,“那些淚水肯定很鹹。”Mary心裏想,因為自己也嚐過很多次這樣的味道。


  “總要有人來結束吧。”Mary有些無可奈何,她在歡場待太久,這種富家少爺與舞女的故事看得多,反倒一點也不覺得感動,畢竟她也曾經這樣過。


  她這樣的想法一出,男主角終於過來了,方之生依舊是紳士地遞了一條手帕給顧曼,顧曼伏在Mary的肩頭哭的正痛苦,這突如其來的安慰讓她抬頭看了一眼。


  她臉上的妝花成一片,抬頭卻見始作俑者正拿著手帕沒有愧疚地站在麵前,正要氣的打人,卻聽見方之生嚴肅地說:“阿曼,我們需要談談。”


  顧曼一愣,剛來的氣此時卻硬生生憋回心裏,她覺得十分委屈,想想自己以前瀟灑的樣子,開始後悔自己怎麽會愛上方之生這樣的人。


  “談就談。”顧曼心裏不顧一切地想,她隻願這次是快刀斬亂麻,將自己心裏所有的奢想都滅絕掉。


  她拿過方之生的手帕,遞給Mary讓她為自己擦臉,此時她就像是一個勇士,對即將到來的艱難險阻都不害怕。


  “走吧。”這是今晚顧曼對方之生說的第一句話,也應當是最後一句。


  他們最終決定在對麵紅綠燈下“談談”,方之生小心謹慎,站著他對麵的顧曼卻是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有路人朝他們投來好奇與詢問的目光,這樣的夜晚,像顧曼這樣裝扮的女孩與一個陌生的男子站在外麵竊竊私語,很難不讓人想歪。


  顧曼瞪了那些人一眼,她想這些無知的人隻想要那些香豔的故事,卻不願花一點錢去百樂門自己尋找。


  大約是一直在尋找措辭,方之生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卻有些顫抖:“阿曼,我恐怕要走了,這次離開,我不知何時會回來,但倘若我回來了,我想我會娶你。”


  顧曼懷疑自己聽錯了,剛剛還是要拋棄自己的人,現在又在耍什麽浪漫。


  “有些事情,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不是我不想告訴,隻是我不能告訴。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覆巢之下無完卵',國家將亡,日本人馬上要打過來了,我與你,在這亂世,不能隻顧眼前。”


  顧曼聽完方之生的話,她突然間明白方之生正在做什麽。這樣的亂世,每個人都很狂熱,就連來百樂門的那些客人,有不少也是將“國家興亡”掛在嘴上,以前顧曼很少想,可她知道這樣的亂世,心中稍微有點誌向的人,都覺得自己會成英雄。


  顧曼仔細看著方之生,以前她老覺得他書生氣太重,現在才發覺他原來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反倒是她,忘記了他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不似自己,從來都是市井小民心態。


  她想方之生要做的事,自己絕對是阻止不了的,但是那一瞬間她又很害怕,不是人人都能成英雄,真正的英雄,往往站在累累白骨下。


  顧曼感覺自己的心真的在疼,方之生沒有想過她的感受,在愛情裏,大家都希望對方理解與包容自己,卻不願意退縮。


  顧曼想她與方之生大概真的要分開了,不是因為那些尋常戀人的猜忌與背叛,竟然是因為這亂世。


  她害怕地握緊拳頭,深呼一口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還是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顧曼心想男人見不得女人哭,一種是心煩,一種是心亂。


  就這樣掙紮了好久,對麵方之生緊縮的眉頭與關切的眼神,顧曼心裏想足夠了,方之生的臉已經刻在了她的心裏,永遠不會變。


  “那你就走吧。”顧曼的聲音沒有顫抖,她平靜而理智,一點也不像之前哭的稀裏嘩啦的她。


  “我等你。”末了,她加上這一句。


  方之生像是得到了大赦,他咧嘴一笑,伸手將顧曼擁入懷中。


  方之生離開後的一個月,如他所言,日軍發動了對上海的進攻。一瞬間人心惶惶,老百姓紛紛將錢從銀行取出,開始囤積生活用品,物價飛漲。在這種形式之下,周漢海為顧曼找的那份工作也泡了湯。原本周漢海準備安排顧曼進周家的商行做秘書,但是現在生意不景氣,周家的商行也不得不裁撤人員,周漢海沒有辦法,隻能允諾顧曼過一段時間為她找工作。


  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顧曼不得不繼續在百樂門上班。由於上海被圍攻,書信沒有辦法及時送達,原本方之生在一個月前寫的信,顧曼一個月後才拿到。彼時顧曼已經帶著一家老小住進了方之生為她準備的房子,隻等著時局穩定一些,周漢海為顧曼再找到一份工作,就可以穩穩當當地過新生活。


  方之生在信中告訴顧曼他已經到達了W市,他每日都很忙碌,空閑的時間就會想想她。他隻願她在上海安好,可以等著他回來。


  顧曼想寫回信,卻不知方之生收不收得到,她提筆想寫自己的生活,卻發現乏善可陳。顧曼想自己之前有那麽多想說的話,而現在,卻一點心思都沒有。


  轉眼卻到十一月,這四個月間上海過得很苦。駐守上海的國民黨軍隊與日本人進行拉鋸戰,每日日軍的飛機轟隆隆地盤旋在上空,沒過多久,警報聲響徹雲霄,炮彈無眼,一場轟炸下來,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百樂門不得不停業,顧曼沒了工資,隻好縮衣節食。物價漲得飛快,顧曼再也沒心思濃妝豔抹,她每日早起去排隊買糧,偶爾周漢海會送錢過來,說是方之生給的。


  顧曼知道這是方之生用命在賺的錢,她不敢多用,她想等方之生回來,為他的承諾,辦一場溫馨的婚禮。


  這邊顧曼還在幻想美好的將來,那邊局勢卻在惡化。堅持了四個月的淞滬會戰最終失敗,國民黨軍隊撤退,上海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上海淪陷前夕,顧曼收到方之生最後一封信,他在信中隻說自己恐怕要南下去廣州,至於為什麽去,他沒有寫明。


  日軍占領上海後不久,周漢海來給顧曼送最後一筆錢。周漢海告訴顧曼周家恐怕要賣掉家產去美國,周父在生意場上認識不少美國朋友,現在日本人來了,也該換個地方生存。


  顧曼聽周漢海這樣說,一瞬間隻覺得上海像是一座要沉沒的島嶼,有能力的人已經坐上救生船走了,剩下的人就隻能眼睜睜的等死。


  周漢海說了句抱歉,顧曼一愣,以為他覺得現在移民去美國是對不起她這樣“等死”的人。後來反應過來,他隻是抱歉自己沒能履行給顧曼找工作的諾言。顧曼訕訕一笑,這種年頭,保命才最重要,其他的什麽,都應該拋諸腦後。這樣一想又想到方之生,他竟沒想過自己,不然也不會如此。


  十一月的上海烏雲密布,一片灰蒙蒙,伴隨著日本人而來的還有死亡、血腥與寒冷。日本人占領上海後,上海的局勢大變。日本人要將上海變作另一個東京,或者另一個大阪,無論怎樣,在這裏生活的中國人,不低頭就沒有辦法存活。百樂門重新開張,顧曼再次上班,隻是現在規矩已改,不似從前那般快活。但是日子過一天是一天,隻要人在,總有盼頭。


  日本人深知文化輸出的重要性,一攻下上海就想拍一些彰顯“大東亞共榮圈”的影片來表現中國人在日本統治下的優越性。


  既然是要展現“優越性”,那這樣的影片自然不能都由日本人來演,總需要對外打出一個名號來,便聲稱是中日合拍。女演員的挑選當然是要由中國人選出來的女演員才能表達這樣的主題,正好國民政府那邊有人站了隊,汪精衛要帶著手下的親日派向日本人示好,上海當然也有這樣的人。


  命運的齒輪無情轉動,它碾壓所有一切美好的心願,冰冷的要完成它的使命。顧曼想那一天自己做了些什麽,隻不過是平常的一天,卻發生了如此多的事。她想自己自己如果沒有給那位丁先生倒酒,如果Mary不是身體不舒服,自己來頂替她上班,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方曼感覺自己壓迫著自己的感覺漸漸放鬆,她微微喘著氣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早已被汗濕,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那件綠色的旗袍還穿著自己身上,方曼慌亂地解開扣子,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扔到一旁。她穿上自己的衣服,雙手一直顫抖,怎麽也扣不好扣子,隻能任憑扣錯,慌亂地打開試衣間的門。


  一開門,卻並不是預想的光亮,聽的見許多人說話,還夾雜著聽不懂的日語。方曼看看周圍,水晶吊燈高懸在屋頂,耀眼而璀璨。吊燈下麵,一對癡男怨女正在接吻,距離他們不遠,一台攝影機正在拍攝,過了片刻,坐在攝影機後的導演喊了聲“卡”,癡男怨女立即分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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