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雲將野鶴(一)
司空宸離開了,就在五日之後。
那天,炎國迎來了初冬的第一場雪,那日傍晚,九謠興緻沖沖地去了地牢,卻只看到一根天藍色的劍穗,以及它壓著的一張紙。
濃濃的失落感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心裡的鈍痛讓她有點想哭。
「阿謠,我走啦,如果想送我最後一程,太后壽宴當日,申時三刻,皇陵西南樹林見。」
這是紙條上寫的字。
九謠沉默著將劍穗和紙條撿起,失魂落魄地回到染房,七日後,太后壽宴,屆時必會前往皇陵祭祖,可她一個普通的宮婢,何來的機會去皇陵呢……
……
七日後,太后大壽,普天同慶。
不僅皇宮,整個皇城都是張燈結綵,九謠由於立下大功,竟也被破格允許代表染房前去壽宴獻禮。
宴會進行的熱鬧而流俗,歌舞昇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席間觥籌交錯,言語歡暢,其樂融融,像九謠她們這般的奴婢自是沒資格參加宮宴,便只在殿外等候獻禮。
在如此的大場面中,九謠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孩子的緊張局促,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若有所思。
六局均會派人來為太后獻禮,那些珍貴的物件哪個不是千金難求,但年年都是如此,便也沒了心意,無趣的緊。
不過,尚服局這次的獻禮,並沒有多貴重,卻格外與眾不同――是一件翠綠色的金絲撒花斗篷,綴上各色瑪瑙,別有一番風味。
足足等候了兩個時辰,才總算等到了獻禮,九謠跟在一眾人之後,走進大殿。
過程自然是索然無味,在九謠看來,就是在行了亂七八糟一堆禮,六局女官對著上方的各種皇族宗親問安,六局是來了不少人的,畢竟,哪個宮婢女官不想拔個尖冒個頭,好讓這些貴人們注意到,指不定日後就前途一片光明了。
九謠站的位置靠後,幾乎快要排到殿外,甚至前面說什麼她都聽不清,終於等到關鍵時刻,各局輪番獻禮,輪到尚服局的時候,九謠依舊看不清,只能勉強看到太后似乎鳳顏大悅,隨後,幾乎所有人,都用一種飽含意味的目光看著她。
九謠不明所以,但也不免有些周圍擔心:莫非……她犯了什麼錯?想到這裡,她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七公主不由分說地抓起九謠的手,拉著她向主位走去,九謠不明所以,只能硬著頭皮走在七公主身後,盡量忽略周圍一道道灼人的目光。
「父皇,祖母,吟兒請求父皇,讓阿謠到央樂宮陪吟兒!」七公主的聲音軟糯,如撒嬌一般。
聽到七公主的話,九謠心中一震,只能跪在下面,不敢抬頭,她心中明白,這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機會呢?
可是,看到七公主此刻無憂的笑顏,九謠感覺心中有些鈍痛,她終究是像個物件一般,任人送來送去,倘若她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她……也會像七公主這般無憂無慮吧……
一抹苦澀染了心頭,久久不能平……
「你便是九謠?」出聲的,竟是太后。
九謠心尖一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是……」
太后輕聲一笑,繼續道:「抬起頭來,叫哀家看看。」
九謠咬著下唇,不安地抬頭,卻撞上了陛下嚴肅的目光,霎時,一抹恐懼襲遍她全身!
直至此時她才意識到,此時與她說話的,是一句話便可決定她生死的上位者,在他們面前,她不過是小小螻蟻!
一直以來她過得順風順水,即便再不甘心待在這裡,也終不會過得太差,再加上七公主的庇佑,她的確太安逸了……
忽的,原本笑眯眯的太后表情變得壓抑,右首的皇后俯在陛下耳邊說了一句什麼,氣氛頓時變得冷凝,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緊張地看著主位之人。
「九,謠……」皇帝龍衍摸著下顎,一字一頓道,灼熱的目光仿若要將她燙一個洞!
九謠渾身一凜,幾乎要低呼出聲,這種感覺……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懼!
「父皇……」七公主開口,似乎喚回了所有人的靈魂,「父皇,您怎麼了?」
龍衍似是一驚,扶了扶額頭:「方才有些失態,無妨,小丫頭別跪著了,起來吧。」
九謠這才鬆了口氣,懸著的心落回胸間,發軟的雙腿讓她差點跌坐在地。
最終陛下自然是答應了的,七公主似乎分外興奮,拉著九謠在自己的央樂宮裡東逛西逛,可九謠腦中只縈繞著司空宸留下的字條。
「公主,今天你們……是不是要去皇陵?」思忖了半天,九謠還是決定問出口了。
「怎麼?你想去啊?」七公主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
九謠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嗯……我就是也想去看看……」
看著她彆扭的模樣,七公主笑得燦爛,親昵地揉揉她的頭髮:「傻丫頭啊!別說你想去了,就是你不想去,本公主也要硬把你拉去的!」
於是……
直至坐上了前往皇陵的馬車,九謠依舊不敢相信,七公主對她的好,幾乎讓她無以為報,似乎不論是什麼要求,只要能滿足,就都會給她。
遇一知己,此生無憾。
九謠會心一笑。
皇陵鄰近京都,但路程也不算近,到了皇陵已是酉時,祭祀將在明日清晨舉行,由於參加祭祀的人眾多,尚宮局幾乎全數跟隨籌備,就算需要幫忙,也輪不到她一個小丫頭,所以九謠決定冒險去西南的樹林看看。
冬日天漸短,不過酉時便已天黑,皎潔的月光灑在地面,將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長,九謠就踏著這柔和的月光,興奮地向樹林走去。
「阿謠,這裡!」
九謠抬起頭,樹下的少年騎著一匹純黑駿馬,身上是她送他的白色狐裘,他就這樣逆著光,俊美的容顏彷彿可以發光,他肆意而溫柔的笑著,融化了霜雪。
現在的他,沒有了往日的狼狽,這才是真正的他――恍若君臨天下般的威風。
九謠歡快地走上前,一旁卻響起一道哀怨的聲音:「不會吧!宸,這就是你讓我大老遠趕過來陪你見的美人?明明是個小丫頭嘛!」
看著從一旁冒出來的少年,九謠的唇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司空宸則翻了個白眼,有些尷尬地對九謠說:「這是我的兄弟,洛酒。」
「嗨,你好!我可以和宸一樣叫你阿謠嗎?」洛酒笑眯眯地看著九謠,友好地向她伸出手。
九謠同他握了握手,禮貌地回以微笑,微微點了點頭。
「阿謠,上馬,帶你去看好玩兒的。」
九謠原以為司空宸會伸手將她拉上馬,孰料他竟翻身下馬,輕輕將她抱起放穩,隨後自己又上來。
坐在司空宸身後,九謠摸了摸發燙的臉頰,不禁暗暗慶幸,還好天色昏暗,他們看不出她早已紅透的臉。
「坐好了嗎?」一道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九謠才發覺自己走神好久了,目光不經意瞟向地面,卻只覺得兩眼發暈。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九謠死死拽住了司空宸的披風,有些痛苦地咬住下唇。
洛酒滿臉興味地靠過來,瞥了一眼臉色不太好的小丫頭,對司空宸說:「小丫頭似乎有點害怕哦,宸,把她抱到前面怎麼樣?」
一聽這話,九謠的臉色更難看了,白一陣紅一陣,惹得洛酒又是一聲輕笑。
最終,九謠還是因為害怕而坐到了司空宸懷裡,暖暖的,她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心跳聲……
「出發吧。」
馬蹄踏著殘雪,發出好聽的聲音,耳畔還可以感受到呼嘯的風聲,伴著清風明月,靠在他身上,縱使是寒冬,也溫暖如春。
馬停在了皇陵後方的一處矮山上,這裡可以將龐大的皇陵盡收眼底,可此時在九謠眼中,壯觀倒是其次,重點在於――熊熊大火自皇陵後方蔓延向皇陵,衝天的火光讓人看著便覺炙熱不堪,九謠知道,這裡是皇都重地,絕不可能忽然走水,此事自然同司空宸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九謠偏頭看他,司空宸的眼裡彷彿含了滔天的恨意和怒火,明明唇角微微上揚,卻散發著濃濃的殺意,洛酒也收回了玩世不恭的態度,氣氛瞬間變得凝重。
「左右那人是死了,如今一把火燒起來,這皇陵怕也要毀大半,算是大仇得報,你不該開心嗎?」洛酒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
「呵,」司空宸神色中儘是落寞,眼眸微斂,「得報?還不夠!我這麼多年的苦不是白受的,這個鍋,也絕不是白背的,欠我的,我一樣都不會少要回來,我要讓他們後悔,當初沒有殺了我,將會是他們最錯誤的決定!」
九謠的肩微微顫抖,她終究是不知道他的過去,可是即便,她不知道他的仇與怨,她竟也願意相信他……
「阿謠,你可會覺得我心狠手辣?」司空宸忽然出聲,嗓音很沙啞,很壓抑。
「不會。」她無法理解他的想法,但她知道,她對他有一種盲目的信任。
他嘆了口氣,繼續開口:「……阿謠,一個人,明明背負著血海深仇,受盡折辱,卻還要為了自己的命,向仇人低聲下氣,搖尾乞憐,究竟是對是錯?名譽,尊嚴,和生命,又究竟哪個更重要?」
這時他的眼神,是九謠從未見過的,風淡淡的從他的眉宇間流失,銳利的雙眸中,隱隱透出的舐血的龍已經展開了那發著寒光的尖牙,眼角有凜冽的寒光,那麼陌生,如匕首一般。
九謠張了張口,一瞬糾結,終於說出了想說好久的話:「活著最重要,不論是什麼樣的仇恨,只有活著才能報,尊嚴與名譽,在死亡面前,又何足一提……」
剎那間,司空宸一怔,目光複雜地看著九謠,似乎難以相信這樣的話會從一個還不到他胸口的小丫頭口中說出。
「阿謠……我走後,或許再難相見……你是照亮我前路的光,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但若有機會,即便你已不在這裡,我會尋遍世間,找到我的火種,我的光,再見……」
兩行清淚已順著她的面頰流下,她從未想過平凡的自己會在誰心目中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她不在乎日後如何,他又會不會將她遺忘,她在乎的,只有今朝而已。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達觀也罷,惆悵也罷。人的一生越來越長,周遭過客來來往往,聚散離別,或喜或悲,轉個彎,也許就在下一個街角相遇。低頭思量,「再見」兩個字,本就蘊藏無數希望,緣聚緣散緣如水,背負萬丈塵寰,只為一句,等待下一次相逢。
豪言壯志永遠抵不過一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