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章 笨蛋

  少年彎下腰，將那顆被緊握在手心中的喜糖撿起。

  他沒有任何嫌棄，用手稍微擦了擦后，便將其放進了嘴中。

  甜味在舌尖兒綻開，一股暖意流入四肢百骸，冰雪消融，暖春已至。

  「唔，很甜啊………」

  少年輕嘆一聲，隨後便扭頭對著那漂浮的靈魂說道：

  「喂，唐小喜。」

  「啊……我在！」

  獃滯的靈魂忽然像是被喚醒了一樣，唐小喜猛扭過頭來，看向了正在吃著糖的少年。

  是的，唐小喜到死都沒能吃上阿娘的喜糖，他有些難過，一時間竟也沒顧得上回應少年，而是獃獃的飄在原地，散發出一股悲傷的氣息。

  「你好，我叫江祈年。」

  少年自我介紹到。

  聞言，唐小喜一愣，接著就點了點頭。

  「你……你好，江祈年。」

  唐小喜是不太會和同齡人聊天的，他從小時候就一直是跟著爺爺，後來有個夥伴，卻也饑寒交迫，和自己的老娘一起凍餓而死。

  自打那以後便來到了鎮子上。

  鎮子上的同齡人都不願意和他一起玩，有些閑錢的人家這個時候大多都去私塾讀書去了，那些沒錢的也基本上都嫌棄唐小喜。

  木匠人不行，對唐小喜非打即罵，因此唐小喜也是越來越沉默寡言起來。

  再加上江祈年模樣俊俏，身上穿的衣服整潔乾淨，布料也是上乘的，像是某個大家主兒出來的少爺。

  如今和江祈年說了一句話后，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與此同時，江祈年也在暗自思考著什麼。

  他也是剛從唐小喜的意識中分離出來，在之前，他一直都是以第一視角來感受唐小喜的經歷，雖說有很多時候分不清自己是誰，可這並沒有影響計劃。

  他認為自己就是唐小喜的時候，自然會規規矩矩的按著劇本走，不會有多餘舉動，而醒悟過來自己是江祈年的時候，他又能時刻記起三號的囑託，沒有做多餘的事情。

  當然，唐小喜的境遇很是悲慘，而江祈年又是取代了唐小喜的意識，因此那些感覺就像是他產生出來的一樣。

  若是說從未想過出手改變劇本是假的，江祈年的意識受到了影響，導致很多時候他會以為這些事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上天的不公，惡人的欺凌，阿娘的拋棄，這些逐漸和他經歷的事情疊加在一起，讓他差點就沒能控制住。

  但好在每次都能懸崖勒馬，強大的意志力總能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將他從失控的邊緣拉扯回來。

  等如今劇本過完之後，江祈年卻驚訝的發現自己仍舊停留在執念之中，沒辦法出去。

  體內洶湧澎湃的力量還在，他能夠輕易打碎這場執念夢境，可他始終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僅靠蠻力是無法讓自己駕馭「喜」的情緒。

  到時候夢境破碎，「喜」也會隨之而破散。

  那應該怎麼做呢？

  所謂駕馭，便是需要自己去切身感受，埋葬舊的執念，栽培出新的希望。

  因此………他或許應該勸導唐小喜放下，安安心心的去投胎，唯有如此，才能將舊的執念埋葬在花盆中。

  想到這兒，江祈年不由得嘆了口氣。

  勸人離開么？

  倒是真有意思。

  唐小喜終其一生都沒能追尋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與喜悅，偶有開心之事，卻如同一閃而逝的流星，很快便消匿於夜空之中。

  如今不僅沒有懲罰那些為他帶來苦難的人，反而還要勸導唐小喜放下這一切，主動去投胎。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江祈年有些不爽，他想了想，而後轉了一個話題問唐小喜：

  「你的願望是什麼？」

  「願望？」

  唐小喜顯然是有些發懵，他思考了一會兒后，便有些膽怯的說道：

  「我……我想吃一塊喜糖，一塊就好…………」

  「就是這樣？」

  江祈年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

  而唐小喜則是被看的有些害怕，因此只能是點了點頭。

  「嗯……就是這樣…………」

  「你沒想過要去報復嗎？」

  「報復？為什麼要報復？」

  唐小喜十分不解，連帶著看江祈年的目光有些疑惑和懷疑起來。

  「為什麼不報復呢？

  弄壞你眼睛的雜碎如今正在村裡橫行霸道，欺男霸女，每天都逍遙快活的很。

  見你眼瞎腿瘸的糕點鋪東家日進斗金，數銀數到手抽筋兒。

  整日打你罵你，將你當做奴隸一樣使喚的木匠將你扔出去后便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你明明只是做錯了一件小事，那對賤人便將你活活打死。

  你的阿娘表面上疼你，卻對你不管不顧，僅僅是一盒糕點和一件棉襖便將你打發了，她在這鎮子上生活的時間也不短，那木匠什麼性格她會不知道？

  可她卻什麼都沒有做，她害怕你的出現影響了她嫁人，你爹沒了，她想要找個依靠，於是你的存在就成了累贅。

  你的眼睛，額頭上的疤，走路不利索的腿，你騙她說是自己摔的，可是不是摔的她能看不出來嗎？

  要從多高的地方摔下去才能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她知道，她知道你這一身的傷是被人打的，她什麼都知道，可她卻什麼都沒有做。

  她選擇了放棄你，而你還傻乎乎的去愛她。

  明明應該馬上就該斷氣，可你愣是拖著殘破不堪的身體走到了楊家宅子，而後又走了這麼遠的路，就怕將這場婚禮弄得不吉利。

  可你阿娘又做了什麼？

  楊家也算是大門大戶，來參加婚禮都是要拿請柬的，可你有聽說過半點兒請柬的事情嗎？

  你沒有，你的阿娘什麼都沒和你說，她身為未過門的媳婦，怎麼可能連發個請柬的權力都沒有？

  她去見你的時候口袋裡就揣著請柬，但她連猶豫的舉動都沒有，她從來都沒想過給你請柬，也沒想過讓你去參加她的婚禮。

  她怕你一時控制不住將婚禮攪亂，因此便想著你沒請柬那些僕人就不會讓你進去，到時候你自然就會乖乖離開了。

  可你呢？

  你到死都在想著你阿娘，怕死在楊家門前，將這大喜的日子弄得不吉利。

  值得嗎？

  你也不過是想吃一塊喜糖而已，又為何被如此對待？

  說起來，你阿娘還真是可笑。

  對別人家的孩子百般疼愛，對自己的孩子卻充耳不聞，即便是被人打死了也置之不理。」

  「不許你說我娘的壞話！」

  唐小喜忽然就有些生氣起來，他有些生氣，想要伸手拍一下江祈年。

  可即便是生氣，他的動作仍舊很輕，說是打，其實更像是朋友之間的打鬧。

  對此，江祈年卻是不閃不避，任由那隻手掌穿過身體。

  「你看，你什麼都做不到，甚至就連說你阿娘壞話的我你都束手無策。

  醒醒吧！唐小喜！！

  你不肯承認現實又有什麼用呢？

  沒人在意你的死活！你死了也就死了！那些將你害死的人還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現實就是現實！它不會因為你的逃避就發生改變！！

  你爹離開了，你阿娘不要你了！！

  你爺爺靠著自己的手藝將你拉扯大！！

  你想想他，如果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在他走後任人欺凌，最後被人活活打死，他能不能安心？！

  趙郎中也是個命苦之人，他見你可憐，便想到了曾經的自己，因此一直想著能多幫幫你！！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今年是大年三十！！

  你給你爺爺掃墓了嗎？！趙郎中還在家裡等著你，他買好了肉，想等著你回去之後熱熱鬧鬧的過個年！！

  可他永遠都等不到你了！！

  唐小喜！！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殺了那些賤人？！為你爺爺掃墓？！吃上阿娘的喜糖？！回去和趙郎中一起過年？！

  走！我們現在就去！！

  管他婚禮會不會被影響？！

  你到底要在這個小巷中待到什麼時候？！」

  本來一開始的江祈年只是想幫唐小喜完成願望的，如今劇本已經結束，那麼只要讓他吃到喜糖，再勸說一番就可以讓唐小喜安心投胎去了。

  可由於唐小喜的經歷江祈年親身體驗了一遍，因此他也是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其中。

  不管怎麼說，他要勸說唐小喜離開這座小巷中才行，唐小喜不願意走，那他就只能被困在這裡。

  被訓斥了一通的唐小喜愣在了原地，眼角兒有淚水滑落，他獃獃的看著江祈年，良久之後，才點頭說道：

  「好。」

  聞言，江祈年不再猶豫，感覺到身體上的壓制已經散去，便轉身向外面走去，可走著走著，卻是突然發現了不對勁兒的地方。

  他猛地回過頭，結果就發現唐小喜並未跟上來，而只是待在原地，靈魂的力量飛速流逝。

  「你………」

  「謝謝你。」

  唐小喜忽然說到。

  「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可我總想著在最後的時間裡，能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愛。

  爺爺走後沒有人管過我的死活，除了趙郎中，可有些事情我沒辦法和他講，這樣只會為他帶來麻煩而已。

  在瀕臨死亡之際，我只是想最後感受一下這個世界的溫度，好讓我死後不用再挨餓受凍了。

  幸運的是，我等到了。

  謝謝你的關心，也謝謝你在意我的離去。

  我不知道你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你是誰，可在即將消散之際，我很高興還有一個在意我的人陪著我。」

  江祈年沉默不語，而唐小喜則是繼續說道：

  「那塊喜糖甜嗎？」

  「甜。」

  忽的，那個到臨死都沒被注意到的小孩兒忽然就笑了起來，那笑容是如此的乾淨美好，就像是吃到糖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靈魂在笑容中被風吹散，天地重歸寂靜。

  江祈年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佇立許久，最後輕聲說道：

  「笨蛋！」

  隨後，轉身走入黑暗之中………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