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鎖
我心裡一個激靈,果斷應下。
這苗樊和我們素有仇怨,雖說不上盼望著他好,可要真從天台躍下,屆時少不得有警察來調查,耽擱功夫,或者有些別有用心的風言風語會從陰影中冒出,暗地裡匍匐,伸出爪子,出人意料地當頭一爪。
我和老王說了兩句,掛了電話就急匆匆要往地鐵沖,臨走前和夏老師說了一聲,不料她忽然改變主意,不要回家了,非要去電視台看看。
我勸了幾句不見效,也就不管她了。
這時候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呢?
進了地鐵,搭上車,到站后想也不想地往中誠的方向衝過去。中誠電視台位置較偏,後面是紀委與部隊,那地方治安一向比較好,一出事,公安醫院都是率先趕到的。
加之今晚事情鬧大,各路人員來來往往,救護車、消防車都陸續來了……我一個箭步衝進電視台大院,不見有人阻攔,夏老師隨之進門,也毫無動靜。保安大叔也站在大廈下面,背著手,有氣無力地,好奇打量樓頂。
我看到消防隊員在跟一個管理人員溝通,聽他們的意思,氣象局公布今晚月食,怕給救援帶來難度。雙方進行了一番焦急又友好的交流,後面停放著熄滅了燈的消防車及警車。
一些公安幹警從旁穿過。這時候有一個公安幹警牽著警犬過來,那狼犬「嗚嗚」嗷叫著,用爪子撲著前方車輪胎。
幹警一把將它拽下,拍了兩下狗屁股,提起栓狼犬的皮帶在和旁邊人說話。
他抱怨道:「我以為又是哪個追星族來鬧事的呢!」
「聽說這一次是電視台的員工。」
「有黑幕吧!」幹警說。
他背靠著警車站著,那警犬刨了兩下地,乖乖趴在地上坐好,把兩條細長的狗腿壓在身軀下,它轉動著狗頭,對著空氣吐出長長的舌頭,直喘氣。
我掃了兩眼,發現眾人圍著大廈的另一邊看熱鬧呢。個個仰著頭,精神抖擻,站得不是很遠。我便知道那裡就是案發地了,遲疑著要不要過去。
我左右觀望下,沒發現老王,就掏出手機,想給他打個電話。
可手機還沒撥通,石榴樹的陰影下轉過來一個人,他拉住我的胳膊,說道:「你可來了。」
夏日的石榴花紅艷如一片火海,我下一秒就認出來這個人來。
孟波穿著一件又舊又髒的汗衫,汗衫通體發黃,下擺還破損了幾個殘缺。他鬍子也沒有刮,下巴上冒出幾點青渣,邋遢之極。要不是我知道他老婆在老家工作,我還以為他是沿街乞討大齡單身流浪漢呢!
我倒退一步,主要是被他這汗衫的氣味刺激得壞了。也不知道他多長時間沒洗了,居然能散發出比爛石榴還要濃烈撲鼻的氣息。
「你跟我來!」孟波見到我,也不客氣,拽著我就往大廈里走。夏老師在後面遲疑地跟著。
「老王呢?」我問道。
「哦,他現在跟公安在一塊,去找開鎖師傅了。」孟波毫不猶豫,腳步也不停,「他剛才在醫院,說是之前編劇心臟病給送救護車了!好像沒搶救回來,不過離這邊更近點,比你先到……我今晚值班,聽到這事,本來也不想叫你們的。可龐德說,苗樊之前和你們吵過架,要是公安需要了解情況,或許會找你們,所以叫我先招呼一聲,到時候也能給公安少點麻煩。我一聽,覺得有道理,就打電話先給王明后了。」
他引著我坐電梯來到樓上,我探頭一望,只見走廊上擠滿了人,許多民警消防圍著一扇門站著。
「天台有一條外面的樓梯,他就是從那上的,可大門正好在他面前,消防員怕引起警覺,就換了條道。」孟波跟我道,「這裡原本有個樓梯,通到天台的配電房,配電房裡有緊急安全通道,我們原計劃是從雜物間的樓梯上,再從配電房那繞到苗樊面前,消防員同志也說這個辦法好,只可惜這條路許久都沒用,鑰匙不知道掉哪裡去了,只有等他們來了。」
他嘆了一口氣,好在沒過多久,王明后就引著開鎖師傅跑來了。後面跟著兩個警察,不過肩章是粉藍色的,看上去很怪異。我懷疑老王是不是上當了,不知道被哪裡的人騙著了。
「讓一讓,勞駕,讓一讓!」老王說。
王明后從茫茫人海中擠入,兩邊人馬聞訊讓出一條道路。他身後的開鎖師傅也隨之輕移慢步,艱難地來到門鎖邊。
這開鎖師傅年過五旬,腦袋禿頂,唯有耳邊有一圈稀稀拉拉的捲毛,還堅挺屹立。他輕一抬手,敲敲門鎖,那沙沙響聲讓眾人都有些心驚膽跳,彷彿有股不詳的預感。
「沒用!」開鎖師傅掃了一眼鎖孔,很坦蕩地說。
「怎麼了?」消防隊隊長几乎要跳起來,事實上,他就這麼做了。
開鎖師傅倒是神情淡定,他深深看了一眼消防隊隊長,又漫不經心道:「鎖都爛了,這情況鑰匙沒用。」
消防隊隊長急了,說道:「我們從隔壁窗戶翻過去也可以,只是怕被尋短見的人看到,一時有應激反應,直接跳了!」
這天台在九樓,差不多三四百平方米,天台口又在窗口的另一端。在屋裡的人,是看不到平台上的風景,可是從天台望窗口看,卻是一覽無餘。
「我看過你們這個建築平面圖,從這個窗口往平台跑,還要翻過個欄杆,穿著防護服,繫上保險帶,最快都要七八秒。那時候我們的戰士跑過去,你們的人就可以安心地睡在大廈的樓下了。」消防隊隊長掏出手繪的地圖,指著給我們看,「沒有更好的方式,我們不能冒險做這搶救措施,你們那人在天台待多久了?」
「差不多一個多小時了。」孟波趕緊說。而龐德,站在更靠近雜貨間門邊,給出個更準確的數字,一個小時四十三分。
「還好,不算很長。」消防隊隊長道,「時間越長,我們這救援活動越艱難,還是要早一點把人救下!」
他問旁邊的消防員:「你們把充氣墊鋪上了嗎?」
「鋪了,就是效果不好。」那隊員回答,「天檯面積太大了,下面的充氣墊不夠用,不一定能落到正中區域。」
消防隊隊長點點頭:「那也要做好措施!」
這時候另一個隊員忽然拿著電視台的平面圖來了,問道:「隊長,我發現這樓上還有個窗子,能不能從這兒下去?」
消防隊隊長接過一看,我和孟波也禁不住探頭,原來這名消防戰士指的是樓上台長辦公室的窗子。
電視台大廈樓下的建築窗戶都規規整整的,就樓上自打天台起,東一個窗戶,西一個樓梯的,為的是給領導多留一點建築空間。像這些領導,辦公室面積,大小是有規定的。所以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打打擦邊球。正如消防部門所言,台長辦公室的窗戶正對著天台的頂端,就在苗樊的背面,如果從那兒出去,只要這傢伙不往背後看,消防員就能被繩索悄無聲息地放下。
消防隊隊長忙扭頭望向孟波:「這樓上辦公室是哪兒?帶我們上去!」
孟波瞬間苦了臉:「那是台長辦公室,台長現在不在家,開不了鎖,他那是密碼鎖!」
龐德說:「給他打電話!」
孟波心想:「你說得好聽,台里發生這麼大的事,可不都瞞著郭台?誰現在找他,誰就是挨訓的!你叫我打電話,你怎麼不打?」
孟波遲疑道:「我沒帶手機,要不你給打一個吧?」
有好事的公安說叫開鎖師傅到樓上,看看能不能開密碼鎖。不料,開鎖師傅沒動靜,正對著門苦思冥想鑽研著呢!
驀地,他晃晃悠悠地一甩袖子道:「用不著!你看這上面的螺栓銹死了,等我找個扳手,我把上面這塊給敲破,把整個大鐵片都鉗下來。我看過了,那邊從裡到外都腐蝕盡了,一扳手下來絕對有用!整個門也就能拆了。到時候把門板抬到一邊,就放這靠著,不就成了?」
他指了指走廊旁邊的牆,大家發現他說的有理有據,也都贊同。
消防隊隊長也鬆口氣,臉色變換了幾次,最後擺擺手,喃喃道:「算了,就這樣吧!」
他那彷彿在烈火炙烤得心肺肝腸,就在這一刻滋啦作響,化為灰燼。
開鎖師傅「噯」的一聲,就翻箱子找扳手去了。
此時樓下圍觀群眾卻是人頭攢動,似驚起千層波瀾。
王明后朝著窗外探頭看了一下,輕輕一句「靠」!
他嘴中喃喃道:「難道是他們又罵老李了?」
我問:「什麼情況?」
王明后道:「就是看門的老李!」他收回腦袋,直起身子,過來說:「我剛剛下樓找開鎖師傅的時候,就聽他們說了。苗樊要跳樓的情況是老李先發現的,按理說,他應該先跟領導彙報,可不知他是怎麼搞的,一慌張就報警了!」
我奇了,道:「報警不是也沒錯嗎?」
孟波擠過來道:「台里嫌他管得太多!」
我和老王都住嘴了,齊齊望向孟波,滿心疑惑,還想得知點更詳細的消息。不料孟波只是仰頭望著天花板,做出一副憂鬱狀,唏噓道:「現在的風氣越來越看不懂了!」
遠處龐德拿腦袋沖周圍撇了下,顯然有些鄙夷。
地下的人圍繞得越來越多了,這些人也不怕被上面的人砸到,圍了一圈又一圈的,這可苦了消防隊員,他們各種好言相勸加講故事說道理,才把圍觀群眾給趕開。某些緩慢挪動身體如同蚯蚓的群眾還似乎有點兒不太爽,他們嘴裡嘮叨著:「怎麼就能那麼巧砸中我呢?」
「你想砸不中!砸中就遲了!」
一聲厲喝,一位矮胖身軀的大媽搖晃著游泳圈的肚皮走了出來,她就是我們中誠電視台的「女神」前台,屠媽媽。
全台上下對她那是又愛又怕,愛的那是她熱情心善好打不平,怕的那是她那好玩好樂好管閑事,沒來頭地非要插手別人的好事。她那肥胖飽滿的肚皮,也不失她的個性,外表看上去如同游泳圈能把人救起,可質感,又如同海綿般,說不定哪天滑落入到別人的喉管里,把人噎死。
她搖搖晃晃走出來,大手像蒲扇般一揮,如同母雞趕崽一樣,一大片圍觀群眾被攆散。她見圍觀群眾給消防同志的工作帶來不便,便一馬當關衝上前來,幫忙維護秩序,這讓樓上的警官都鬆口氣,下面的消防戰士對她連連稱謝。至於說什麼,樓層太高,聽不真切,就聞聽屠媽媽的大嗓門響徹樓道。
「甭謝我!你們也是為了救人!」屠媽媽挺個如同懷胎的大肚子,義正言辭地說道,「好好乾你們的本職工作!」
消防戰士更加肅然起敬了,不少人沖屠媽媽敬個禮。而屠媽媽斂起形容,刻意壓制住內心的澎湃與激動,板著個臉,對圍觀群眾說道:「你們再站遠一點!再遠一點!」
人群嘩啦啦又散開一大波,都躲在樹蔭底下觀望,想著,如果這人要是沒長眼跌到他們頭頂,還有樹梢擋一擋,做個緩衝。不至於直接往腦門子上摔,連累了自己這一條無辜又無知的小生命。
圍在雜物間周圍的眾人皆鬆了口氣,更加把注意力集中在開鎖師傅靈巧的手上功夫上。
忽然「——喲!」一聲響,外面的人齊齊發出聲音。老王驚呼「怎麼了?」。下面有消防隊員在對講機里通知他們隊長:「他把腳放出欄杆了!」
隊員焦躁的聲音在對講機里反覆重複,而隊長也滿頭大汗,開鎖師傅也加快工程速度。
我也把身子探出窗外,望向樓下。
人群「嘩」地一聲鬧開了,有些膽小的女人還用她們那柔軟細嫩的手掌捂住眼睛,偷偷的在手縫中觀望。而膽子稍微大一點的男人,則高高昂起了頭顱,對著掛著月亮的天空嚷道:「回去!有什麼比命重要?有什麼事下來后慢慢談!」
這句話似乎激起眾人的情緒,他們紛紛叫嚷開來。
「快下來啊!生命只有一次!」
「是啊,兄弟你有什麼想不開的,說來給我們聽聽啊!」
「如果你受冤屈了,我們一定想辦法替你曝光,伸張正義啊!」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在勸說著苗樊。從對講機的對話中聽說,他似乎也猶豫了,站在欄杆旁,不斷地徘徊。消防隊長看開鎖師傅半天沒敲下鐵鏽,心裡著急極了,打算開展第二套施救措施,讓員工先到下面一層待命,開樓下窗戶,看能不能爬到平台上。開鎖師傅也滿頭大汗,他敲一下,擦一下額頭上的汗珠。
忽然「噹啷」一聲響,有什麼東西跌落。
樓下眾人齊齊倒抽口冷氣,人群摩肩接踵,聲音似乎驀然放大,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也顯得倍顯清晰,人群的咳嗽聲,還有擔憂的人哭泣的哽咽聲,都不住傳了過來。好在這摔落的不是大人物,是一台手機,它靜靜躺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有人聲從如重巒層層疊疊般的人群中夾著熱浪襲來。
「摔得粉身碎骨了!」開鎖師傅說。
我想象著外殼摔碎,主板和焊接點全部露出的模樣,也許還有摔扁了的電池暴露在地面中。
開鎖師傅面色塗灰,聲音顫抖。他的語氣里,也頗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意味。
想想也是,普通人對從九層樓高上落下來的東西都會有種心驚膽跳的感受。就算摔下來的不是人,這手機要是落在人的腦袋上,天靈蓋也會多那麼一個血窟窿。
開鎖師傅顫聲說:「門開了!」
周圍的公安也不顧發愣,連忙幾人上前,手腳並用,把門給拆下,擱在一旁。接著旁邊就有人迅速衝上去,沿著雜貨間內的樓梯往上沖,他們出了配電間,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苗樊身邊,把他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