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三分鐘
在一個晦暗陰沉的周末下午,鞠麗摁響我家的門鈴。
當時我剛從老王那回來,把他編寫的那一部分劇本領回家,正在閱讀修改。我聽到響聲,站起身,打開門。
那樣的一位女士就出現在我面前。
「讓我進門說話。」鞠麗垂著眉毛,用不高不低,也不沉悶又不柔和的腔調說。她的嗓音就像是塊木頭敲在桌面上,很難說有人喜歡它,可也不至於痛惡到嘔吐的地步。
我掃視了她一眼,輕輕倒退一步,讓她進門。在我這個小小的出租屋內,沒有太多其他人到來,也沒有準備多餘的拖鞋和鞋套。
鞠麗瞥了鞋櫃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抬頭,古板地筆直朝前走去。
我們在客廳坐下,沏好茶,分坐在茶几的兩端。茶葉是孟波送給我的,為感謝這段日子在導播廳的幫忙。其實並不辛苦,上手后能迅速快捷地處理這些日常工作。倒不如說,李為迎給布置的工作:看完那些錄像帶,更加費神!
但李導的安排也不是一無是處,毫無作用。我從中學到很多。
這時候,鞠麗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喝了一小口,她大概從來沒有喝過這麼燙嘴的茶水,於是皺著眉,趕緊把杯子放下。
「我來找你,是因為從阿言的簡訊里看到你的信息。」鞠麗直入主題。
「果然如此!」我心想。
「聽著!」鞠麗厲聲說,「我不打算讓他來接觸你這樣的小人物,趁早死了這條心!」
「請便!」我差點說出這樣的話了。
可是我按捺下心思,抬頭想著,這件事不是沈言的錯,至少發生什麼,不要搞得雙方很為難。
鞠麗長得並不漂亮,兩道長長的眉,有著千篇一律的平庸感。她的臉扁平,膚色乾燥泛黃,有些雀斑般的斑紋。她的眼睛很銳利,鼻子卻有些塌,嘴巴略大了點,但不說話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可要開口了,就如同血口大盆。她理了個很短的頭髮,短短的發梢扎在脖頸上,簡潔凜冽。她的長相出現在街上,絕對會被千萬張普通的臉淹沒,讓人忽視過去。可單打獨鬥,直直盯視她,那種上位者的氣勢是一點兒都掩飾不住的。
「這是言哥的意思嗎?」我抬頭悶聲道。
「這是我的意思!」鞠麗說。
她的語氣依然咄咄逼人。她銳利的目光掃到我的身上,身體僵硬得像塊板磚。我聞聽后,給出回答。
「那讓他親口和我說吧。」我說,「只要他說了,不喜歡這部劇,覺得算不上什麼,我不會勉強。」
說完,我也不搭話,繼續把稿紙掏出,擺在茶几上,慢慢審閱。鞠麗聞言,忽然向前傾出身體審視著我。她掃了我一眼,視線緩緩向下,看到稿紙的文字。
那些小小的文字在紙面上奏出美妙的音符,就像奇迹般,縈繞著光亮。
鞠麗終於開口了,雖然很緩慢,但可以看出她的眼裡終於有了光,彷彿被傳染了。她問道:「這是你寫的?」
「不。」我想了下,說道,「是公司的,我只是幫忙改一改。」
「不屬於你的,你也會費心?」鞠麗覺得奇怪地問。
「談不上完全不屬於我。」我含糊地說,「它現在只是文字,以後要成為全套劇本,然後再成為畫面、影視片段,乃至成為整部電視劇,它會成為流淌的東西,一直被人所知。」
我很難跟鞠麗形容影視作品的版權,像他們這種影視公司,一定會把版權牢牢抓在手裡。
一部電影,版權究竟屬於編劇、屬於導演,還是屬於投資商或者是導演的呢?
影視作品不像小說,本來就是個難題。許許多多東西共同塑造了影片的整體,可很可惜的是,現實的艱難很難把這個東西給定性——「也只有黑澤明的電影,想來版權屬於他自己。」我在內心如此和自己說道。
我聽說過這個故事,他為了版權,自己撰寫劇本,自己拍攝,自己組建公司,可是大多數人做不到這點,大家共享著某一合作成果。
鞠麗沉默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稿紙上,道:「如果是這個劇本……」
如果是這個劇本,那又如何呢?
我的大腦一片恍惚,直到她告辭而去。之後,我度過了最難形容的三分鐘。
王明后旋即想起的手機鈴聲把我驚醒,他心情激動地說:「厲害!厲害!只要你肯做,還是可以的!果然把沈言勸服了!」
「啊?」我腦子仍然有些渾渾噩噩的。
「難道不是嗎?」王明后大笑,「剛剛沈言給公司打電話,說接下這部片子了!果然,你出馬,能行!」
老王不斷絮叨,說諸如怎麼看好我之類的話。畢竟我搞拍攝比他在行,所以討論影視劇總有比他獨到的地方。可我的大腦卻陡然清醒,陷入到恐懼的深淵。
鞠麗這才出去三分鐘?
就拿她剛出門就給沈言打電話算,沈言要接電話,然後再給王明后打電話、說願意接片子的訊息——這些統共包囊起來,也才三分鐘!
我的心臟猛地往下一沉,耳邊嗡嗡的耳鳴中還傳來老王的笑聲和叫聲,那些嘈雜的聲響混雜著鐘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空明清脆,我忽然喘不過氣來,努力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老王,是沈言親自給你打電話的嗎?」
「是呀!」老王被打斷滔滔不絕,仍然興高采烈,興緻勃勃地做出回答。
「他和你在電話里怎麼說?」
「怎麼說?不就是客套話,說很希望合作,如果能有機會想當面談論劇本。」王明后道。
「他提到劇本?」
「對啊!」王明后毫不猶豫承認。
「那他和你通話了多長時間?」
「啊?這個不清楚,哦,差不多一分多鐘吧?恩,唉,不清楚……到底出什麼事了啊?忽然問這種問題?」王明后也忽然意識到不對了,問我道。
我陷入沉默。思索片刻后,把我的猜想說給王明后聽。「鞠麗從我這裡離開三分鐘,之後她要給沈言打電話,說明看好這部戲。」我來到窗前,隔著窗帘正好看到往大樓外走的鞠麗。「沈言聽說后,可能會和鞠麗探討,也許什麼也不說,他掛掉與鞠麗的電話,立刻給你打個電話——你難道不覺得這時間太緊湊了嗎?」
「也許是他太高興了呢?」王明后反唇相譏,「他接到他老婆的電話后,激動得不得了!立馬就給我打電話,說願意來演戲!這正好和傳言相符啊,外面的人都說,沈言怕他老婆,因為鞠麗太凶了!有那麼個凶神惡煞的婆娘在家,自己想演什麼,都做不了主!幸虧鞠麗還算是有點眼光,相信咱們的能力,從你那出來……等等,她從你那出來?靠,出來后給沈言打電話?靠,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王明后忽然意識到不對,焦躁地問。
於是我就把鞠麗來拜訪,無意中看見劇本,寥寥幾行字確定這是部了不起的巨作,並毫不猶豫答應讓沈言參演的事說了一遍。
「哦,這就能說通了!」王明后醒悟地說。「這不是很正常嘛!大驚小怪什麼?」王明後有點不高興,「她本來不想讓沈言出演這部戲,可是被劇本打動了呀!和沈言一說,沈言一高興,立馬給我打電話!」
「可是他怎麼知道公司的電話號碼?」
「……」
「就打比方吧,沈言有收集別人公司號碼的習慣,有個名簿錄,上面有行業內各公司號碼,可這個電話本或者名簿錄,會隨時揣在懷裡嗎?」
「……」
「你想想看,找名簿錄要時間吧?翻到你老王公司的那一頁要時間吧?撥電話要時間吧,還要和你應酬!」我說,「短短三分鐘內,發生這麼多事,難道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王明后陷入沉默。他左思右想,最後不得不承認我說得對。他遲疑下,道:「那張幕……那你覺得,這背後究竟是什麼情況呀?」
王明后也禁不住變得猶豫起來,他遲疑地,結結巴巴,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他們事先就商量好了!」我思索一會兒,給出個最能說服我自己的答案,「他們商量好,鞠麗來找我,沈言在家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等待著回答——在他的面前,攤開電話簿,等待鞠麗通知他,他獲得結果后,非常興奮,立馬按照電話簿上的號碼給你打電話……」
王明后禁不住叫了起來。
「他們夫妻在偽裝,裝作感情不好、至少在這件事上,他們達成一致條件!」我大聲說,「他們在一開始,就決定參與這部戲了,只不過讓我們誤會,他們在猶豫。他們試圖造就一種錯覺,他們是被動選擇的,而本質,我們才是被盯上的人!」
「別說了!」王明后嚇了一跳,他心驚膽跳地道,「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之後我們兩人都不再言語,電話還未掛掉,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和老王都心神不安。也不知過了多久,王明后忽然問:「有沒有可能,沈言把我們公司的電話記入手機通訊錄了?然後一鍵搜索姓名,然後打給我?」王明后心懷僥倖。
「那他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特別是他妻子剛從我這離開?」我反而道,「如果是手機記載,那就更奇怪了!沈言拍戲,一個劇組加在一起,少說幾百號人。幾部戲下來,少說成千上萬,這麼多手機號碼,不說手機能不能記下,至少翻找起來,會很麻煩!」
「那、那這個……」王明后結巴道。
我也沉默了。在好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一言不發。
過了不知多久,王明后忽然跟我說道:「現在看來,這件事背後肯定有些不正常……不過我們不能深究,只能找好律師,讓合同上不出差錯!」
我答應一聲,心想,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