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誰說導演輕鬆的
那女司機被迎出門后,眾司機面面相覷,他們你看我,我看你,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忽然,一下子全部靠過來。
「大神,真的可以嗎?把錢交了就不追究了?」
「我交,我交!我也是因為家裡窮……」
「唉,那錢我一直保持著不動呢!就怕出事,現在我就能掏出來,沒辦法,大家都拿,如果我不拿,那像什麼話,我成什麼人了?……」
「……」
眾司機你一言我一語,老鮑看了,也沒辦法,調轉立場,轉而諂媚地迎上來,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反水的話。
老金還留在原地,一言不發。
奉承的話越來越多,道歉的話也不少。
原本還在囂張的老金,漸漸緊張起來,轉變成另一種表情。這時候,他如同煮沸了餃子般的眼皮完全合攏,眼睛也基本上看不見了。他的臉茫然又局促不安,顴骨處的黃褐色的皮膚在微微抖動。
他倒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激動地微微顫抖。
他在惶恐,在畏懼,甚至在躲避。他抱頭縮項,不知所措,想要逃離這個場所。
他那水泡般眼睛閉得緊緊的,凸出來的眼球在眼皮下翻滾抖動,像是下面有個假眼,在飛速地運轉。他兩隻顫抖的手交疊在一塊兒,就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被吸走無數精元,耗成陰溝里的骨瘦嶙峋的黃鼠狼。
「你就認了吧!」老鮑拍拍他的肩,同情地說。
黃鼠狼一言不發,陷在椅子里瑟瑟發抖。
老鮑不再多言,那邊小胖已經把房門打開,他隨其他司機蜂擁而出,往會計組去了。之前小胖把所有司機關在一處,只留有場務在外面看守,以防萬一,如果屋裡的人打起來,他們就立馬衝進來。
「胖助理,怎麼樣?」
場務見小胖出來,忙問道。
在他們這些劇組的底層員工看來,小胖耀武揚威,精神十足,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流人士,所以他們尾隨其後,謬稱其「胖助理」!
這本是奉承的話,可小胖卻很受用這一套。聞言,當即挽著袖子,將那場務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一通,說有他在,什麼都不用擔心之類,氣焰十分囂張。
「好,就這樣!」小胖又說了幾句,倒退一步,拍拍場務的肩膀。
「我還有點事!」小胖說,「替大神辦事,還得跑一趟!這天天在劇組裡,麻煩死了!」小胖滿腹牢騷。
「那是,那是!」場務忙賠上笑臉。
「好,那我先行一步,以後有空請你吃飯!」小胖又笑。
「好!好!」場務忙不迭地應了。
他稍稍側開身子,讓小胖領著人過去。接著就把臉貼在牆上,等待屋內的吩咐。整個屋內空蕩蕩的一片,嘈雜的聲響從遠處傳來。司機老金將整個身子隱沒在陰影里。
現在整個房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還不打算認錯嗎?」我問。
「……」
「其他人都把事情交代了,你這麼堅持去見警察,真是難得,再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了!」我漫不經心地說,也找條長凳坐下來。
司機老金聽著我的話,緩緩抬起頭,認真看向我:「我現在還錢還有用嗎?」
「有用。」我說。
黃鼠狼頓時睜大的水泡眼睛里射出綠光。
「去會計組。」我說,「等小胖回來后,領你去!」
「沒關係。」黃鼠狼急急忙忙說道,「可以用手機轉賬!」
說完,他就掏出手機來。
我:「……」
果然說,要感謝當代科技嗎?
司機老金見大勢已去,毫不猶豫地把錢還回來。因為原先憑證早已消失,只能憑著大概計算和其他司機交的款項來推測這還款金額是否合適,費勁心神,總算把事務了結。就這樣直到送幾位司機離開劇組。
臨走前,老金一邊走,一邊哭。
「豬油,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
「我再也不會讓豬油蒙心了,不僅豬油,羊油馬油都不會!我發誓,我再也不沾油了!」
「……」
這可真是了不起的誓言啊!
他的哭聲一直隨風蕩漾到山下。迎春花終於敗了,田地上只剩下垃圾和敗花腐爛的氣息。他一邊哭,一邊往下走。而山下有個母親帶著小孩往山上爬。他離開的時候,劇組內沒有人來送行,當然也有想來看熱鬧的,我吩咐場記陳晨阻止他們。
這沒什麼好看的!
把痛苦架在他人之上,又或者是浪費時間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都挺無趣的……而且還怕發生衝突,引發一些難管的情況。
直到這時候,我才能理解中學時期,老師不讓我們看熱鬧的心理。
司機老金深一腳,淺一腳,又哭又鬧,像個醉鬼。他一腳踏進泥里。
潮濕的氣息沿著山道傳了上來,沿途公路乾淨整潔,那位母親望見老金,皺著眉頭地站到山道旁,把孩子護在懷裡。老金就像沒看到般從她身邊經過,山坡之上是綠油油不知名的樹枝。
沒有人在乎老金的生死。
他從我們劇組離開,雖然口中後悔不已,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改過自新。
我想,一個人如果沒有犯太大的錯,社會上是會允許他改過後平靜且努力地生活著。可要是與之相反,只是覆上假面,那麼隱藏在假面下端的真相會在人生下一個艱難的節點展現出來。
我走到半坡上就停止腳步,沒有往下面去了。我目送著老金離去的身影,直到他轉過下一個彎道,再也看不見了。
我調頭往回走。
「導演!」那位領著小孩的母親連忙放下小孩,牽著他的手一路跑過來,她叫住我,臉上堆滿了笑。
「哦——」
我這才認出她是誰。她穿了一件嫩黃色的外套,打扮得很為時尚。圈子裡的藝人打扮時尚的很多,但私底下邋遢的也就不提了,這種人不在少數。大家活得都很不容易,而面前這位顯然不是明星。她是希望成為未來明星的母親。
「你好。」我客氣地說。
這個女人是送孩子上來演出的,最近龍小雲的部分要快點拍攝,就叫周叔幫忙聯絡。他認識一些熟悉的專門領小孩四處跑劇組,看能不能接到活的父母。
說實話,我看到這女人心情很複雜。
娛樂圈的童星很少有過得開心的,可影視拍攝也不能完全沒有兒童演員,這對劇本的構造很不利。可大多數的童星,是父母的搖錢樹。
颳風下雨幹活不說,喝冷水,陽光下爆曬,三更半夜領著孩子敲導演的房門。
李為迎曾經在電視台內把這些爆料當作茶餘飯後的資料給說了,引起台里員工的嘖嘖稱奇,大家都蠻有興趣地去聽他說道這些故事。
可是那時候我從李為迎的眼裡,看出了他對這些孩子的不忍心和同情。
「小孩子的母親送孩子來拍戲的多,逼著他們表演,逼他們當明星!」李為迎嘆口氣,「要是我的小孩,我是肯定不捨得的!」
小小的孩子把身軀藏在母親的身後,緊張又好奇地盯著我。
她的母親一手摟著他的頭,也不看他,只是對我微笑:「您看我這小孩……」她琢磨著,開口說好話:「別看他年齡小,但已經在很多劇組裡演過戲了……前幾天,他還在一個老導演的劇組裡,您知道蘇庸行吧?他在電視劇里演蘇庸行的孩子!」
我點點頭,彷彿被冷氣凍住腳,我深吸一口氣,稍微緩過點神,叫她把小孩牽著,示意她到劇組裡去說話。
女人鬆了口氣,有說有笑地和我往山上走,孩子也沒有不對勁的地方,他笑了一下,又靦腆地低下頭,盯著地面。
綠色的樹梢在微風下吹拂,小孩跟著母親的腳步往山上走。我們三人的背影被陽光一下子拉得很長。
沿途路中,我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要管太多,你也很難說這種命運對孩子不好。
就像小小的種子,有的會落根在花園裡。
有的會落根在大山上。
隨風飄蕩,紮根荒野。
成為蒼天大樹的代價顯然比想象中沉重。這種沉重是很多人意料不到、承受不住的,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
雖然這麼說有點可悲,可在某一刻,我彷彿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出自己的影子——那個小小的,卻不得不扛起命運的身影。
「導演看上去還挺年輕啊!」女人笑道。
「還行。」我說。
「如果我家小孩以後也能當導演就好了。」
「……」
「現在孩子太苦了,可我們這些做家長的也沒有辦法。上個小學,升學讀大學,畢業后工作都買不起房,我和小孩他爸,都屬於沒本事的人,只能通過這個法子找到一條出路。」
「……」
「做演員太苦,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麼不知道?看孩子哭,看孩子難受……我也哭,我也難受,幾宿地睡不著覺,一直哭到眼睛快瞎了。後來發現這樣影響小孩子的情緒,本末倒置,只好不想這個問題。」女人又說。
她望向遠處隨著軌道運行的高鐵,滿眼憧憬:「我認識一個導演,他跟我說,做導演就輕鬆了,難怪現在演員都不演戲,要做導演了……可做導演,我也沒這個人脈,只能希望小孩子多努力一把,在圈子裡混出名堂了,就改行。」
我:「……」
我心想,哪個混蛋說導演輕鬆的?靠害人來修道嗎?我分分鐘砍死他——導演,明明是劇組裡最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