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打擦邊球的劇本
我拿著劉中悟寫的劇本。
紙張捏在手裡,感覺並沒有那麼舒坦,乾燥、粗糙……甚至有點燙手的意味。
可它又像沾染上陰濕冰冷的空氣和汗液,彷彿是一隻被熱水煮過的老鼠,立馬就要活過來,準備狠狠地咬向我的手腕。
「看吧!」
李洛狠狠又踢我一腳,臉上露出艷羨的神情。這一次老白沒攔她。
「劇本沒有全發下去,人物大綱和要演的那幾章提前兩周發給他們了。」老白望著我,「之前就挑了幾個形象好的,看狀態,看演技,都不差……」
「……」
「不過具體合約還沒簽,還有些其他的人物在運動……」老白含含糊糊提了一句。
我眼光四下一掃,發現李洛的手忽然握成拳,連指節都變得蒼白了。我瞬間領悟到,老白這意思是在暗示,有些人物聽到劉中悟準備拍戲的情況,開始運營,想搶奪出演機會。
這裡頭多半是影視公司、經紀公司、知名經紀人、各院校老師、其他導演、演員、甚至有點灰色背景的人物。
搶戲在圈內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要聽到好資源,沒簽下合同,能把戲搶下來,那都是一種本事和能力。
如果是小導演,自然沒有這樣被人爭來搶去的福分。但如果做到劉中悟這個地步,也不需要擔心什麼,他完全有能力不被強逼著拍戲。
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觀望各方人馬角力爭鬥,慌亂得人仰馬翻,再慢悠悠地通過他們的兵荒馬亂,坐收漁翁之利。
李洛不安地動動腳。
她是個小人物,只有被人挑選的份,不敢大放厥詞。
現在,她輕飄飄地望我一眼,沒有多言。
不過我仍然從她的眼中看到殷勤的期盼——「如果你留下來,請把我也留下來!」
那一剎那,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我怕辜負她的期望。
李洛主職是模特,可是林丹工作室派她出來試這場戲。劉中悟八成看在別人的面子上,同意她過來,見她形象也不錯,乾脆給她這麼個機會。她很想開工,眼巴巴地望向我。
「你看吧……」
我把頭擺得更低了。
「看吧看吧!」她又催促道。
我在心裡嘆息,盯著那封面不動。如果我看了這部劇,說不定也要介入各方爭奪勢力中了。我這個人怕麻煩,也不願意起爭執。
劉中悟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揭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來到我身邊。
他一把按住劇本,結結巴巴道:「還還還改……」
我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劉中悟給我的不是終稿,我說呢,沒哪家劇組把終稿劇本這樣毫無芥蒂地扔給其他人。
這下子我心情好很多了。
不是拿劇本的終稿,總能少點壓力。
我的眼光已經能坦然無懼地盯著劇本的封皮了。老白說:「別磨磨蹭蹭了!快看吧,等會等你開工……劉導那邊臨時有事,約了人,和原先計劃的時間衝突了,現在不好改的。你先把鏡頭拍好,給劉導看了,今天的事兒就完啦!都說啦,這劇本還沒改好,也不怕你傳出去……」
「我們都沒擔心,你用不著擔心劇本泄露!」老白說。
話說到這地步,再推卸也不像話。旋即我不再遲疑地翻開劇本的封皮。裡面的文字一躍而出,一個生動而豐富的故事流淌下來。
我先草草看了一遍,再調轉個頭,翻到第一頁上,從頭到尾又細細看了一遍。
這個故事是關於年輕、友誼和夢想的故事。兩個少年住在同一條街上,隔著一條小巷而住,一起上學放學,抱怨課業,希冀夢想,甚至喜歡的女生都是同一個,是班上的女神——李小薇,一個明媚而大方的女孩。可這對好朋友,好兄弟都不敢表白,對彼此的心事心知肚明,卻個個緘默不言。一種隱藏的默契像座橋樑般架在兩人之間,彼此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一次,兩個少年像往常一樣翻牆去電影院看電影。殘破的黑夜中,兩人躲在影院的破舊椅座里看繽紛色彩的人物在銀幕上晃動,其中一個少年盯著屏幕,忽然說:「我也想拍電影。」
他的朋友看著他。
少年道:「如果我是導演,這部電影會這麼拍……」
他拿手指比劃一下,兩手倒扣,將銀幕的畫面放入一個手指組成的框中。銀幕泛著白光的場景在他的手指間跳動。他的朋友說這不可能成功的。
「我一定會成功的。」少年說。
接著他請求他的朋友幫助他,朋友想了一會兒,答應了。兩人一起找來電影觀摩,去租書店的架子上找影視拍攝教材。他們從舊貨店淘來便宜的鏡頭,把鏡頭固定在拖把棍子上,練習拍攝。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這很快樂。
這之後,高考的壓力,老師的就業建議,讓友誼備受折磨。少年住在小巷的小店裡,父親早逝,靠母親日夜操勞,經營管理,才勉強支撐著家庭。他朋友的父母是紡織廠的員工,希望兒子能夠像普通人,考上大學,找份工作,成家立業,貼己家況。
兩人原本還在堅守著夢想,老師覺得這樣不對,就勸班上的文藝委員李小薇去做說服工作。
「馬上要高考了。」
李小薇彎下膝蓋,蹲在破舊店鋪的空地前。兩個少年在空地上對著鏡頭和破舊的攝影教材書,試圖藉助已有的空間創造拍攝場景。
「恩。」
「你以後想做什麼?」
「……」
「當導演可以以後啊,考上大學后。」
「我等不及了。」
「阿姨會傷心的,還有……」
「我爸以前就想當導演,但是他死了。」
「……」
李小薇站起來,生氣地道:「我是為你好!」她離開店鋪,臨走前望了少年一眼。
……
因為李小薇的到訪,兩個朋友間發生衝突。少年的朋友怪他態度不好,少年卻覺得朋友在女孩身上分心多,對不起曾經共同的理想。
朋友之間產生分歧,後來大打一架。
店鋪中的易碎品被砸破,兩人友誼終結。在夜晚的店鋪中,少年的母親從菜市場回家,她看到滿地狼藉,以及靠在老式沙發一角睡著的少年,她沒有說話,只是把屋子裡殘碎的瓶罐收拾好,往少年的身上丟了一件外套。第二天一早,起床后的少年在餐桌上發現了一張紙條:「不要學你爸。」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紙條。
少年期於母親的期望,重新回到學校。
普通人與導演思維觀念的不同,令他產生複雜的心理,朋友回來了,喜歡的女孩也高興了,這本該是慶幸的,可是他的心裡卻產生了重重的失落。有一次,他在校外,在長長的鐵路貨車上端的橋上,遇到他父親以前的同事,對方知曉他希望成為導演后,殷勤地建議他到他父親原先的影視公司應聘。少年的選擇是……
……
我匆匆翻了後面幾頁劇本,心裡有了別樣的想法。劉中悟在這戲中下了功夫,他似乎投入了自己的某種情感。其實,這部劇本挺打審核的擦邊球,有許多環節設置不好,根本就通過不了。
比方說,偷偷翻牆進電影院這種公然的逃票行為。像這一類,審核時很難成功。所以劉導就索性設置為電影院的老闆同情這喪父的少年,偷偷買了票,對他們的行為裝作不知道。至於租書店怎麼會有電影學習教材這回事,他也補充為這個院線老闆偷偷摸摸地買書捐過去。少年的母親,雖然狀似不願意兒子從事這條路,但也暗暗跑書店打聽,她遇到被撞破的老闆,用感激而歉意的一笑回饋了對方的幫助。
又比方說,逃避高考也不符合主流價值觀,但這個題材又涉及到救贖。劉中悟非常含糊地處理這一件事。最後臨近結局時,讓少年參與考試,這就不算違背了。可他不寫放榜,也不寫考中后普天同慶,歡聲笑語。
克制!
這是劉中悟導演最厲害的地方。
電影是文藝藝術的一種,而文藝藝術最根本的,是人的藝術。他沒有刻意為了劇情的活躍,去變卦人的本質,如果他為了點大家喜聞樂見的完美大結局而把活潑有血的人變成機械,又或者刻意為特立獨行,搞嘩眾取寵的那一套,那便落了下乘。剋制,是一種平衡,在虛假的高點和虛偽的低點裡找到一個平衡點,那是一種介於真實的虛假故事。
藝術創造者,創造的就是虛假的故事,是一個騙術。
但這種虛假不是盲目的,它是真實這面鏡子的折射面,是絢麗,是奇幻。劉中悟導演做到這一點。
「厲害!」
我看完這本劇本,嘆了又嘆,然後問老白道:「之前電腦里儲存的,是李小薇勸說后,朋友決裂的那段?」
「對。」
「你們可真狠,挑這一段來試戲!」
「不這樣,怎麼能考量出演員的功力呢?」老白笑道。
「難怪先前的執行導演拍晃了呢!這段可真難,太複雜了!」我想了想,害怕地一縮腦袋。
喜歡的女孩好心地勸說。
朋友的推卻。
理想的不被認可。
這裡頭夾雜的情感因素太多了。如果要細細劃分,那這段就雜糅了。我盯著這段落看老半天,才勉強道:「得要挑出一條主心骨出來,簡單點的,如果演員能理解到,那大體上演得就不會太壞了。」有時候是演員向原著靠,有時候是片子向演員貼近。如果太死板摳劇本,難免會陷入形而上學的低分導演行列中。就拿李安來說吧,拍《卧虎藏龍》時,章子怡和周潤發的形象也不符合原著,但他從章的身上看到一股狠勁,所以玉嬌龍就得狠;周的身上有股宗師範兒,那李慕白也就成為一代宗師了。
「看你的意思!」老白沒反對。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望著劉中悟道:「時間差不多了,那兩個試戲的演員馬上就到,你去片場等著。劉導現在還有事,我把他先送過去。你先回攝影棚里等著,等演員來了,就幫忙拍一下,我等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