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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砍白菜

  那是一年冬天。

  雪花繽紛飄灑而下,大地被裝飾得一新。鬆軟的雪花一簇簇的,堆積在枝頭。

  「凍死個人!這糟心的天氣!」

  製片不斷搓著手,他把眼睛往監視器旁一望,對導演道:「這電視台不把咱們當人,要不是為了幾個臭錢,老子早就不幹了!」

  二十多歲的廖致知來到東風電視台,發現中央空調壞了,台里已經緊急調人來檢修。來人還需要一段時間。

  「我記得保安室有個火盆!借來用用?」導演說。

  「這不大好吧?」

  「哪裡不大好?我說要用,他還敢不送來?!」

  說罷,導演大笑。

  製片也笑了。

  「小廖啊!」導演想起什麼,招呼旁邊的員工,「你去跑一趟!快!去保安室,就說我要用,叫他們把那火盆拿來!」

  廖致知往保安室走去。保安老陸正在把水壺的熱水灌倒鹽水瓶里。聽他來意,哆嗦一下,然後慢悠悠挪動腳步,往柜子底翻出火盆,厭嫌地瞧了他一眼。廖致知左右不自在。老陸把火盆給他后,便坐到辦公桌后看掉了封皮的筆記本。

  廖致知還想和他打聲招呼,可保安不搭理他。

  那時候他還是個沒有背景的新人。不比幹活十幾年的老陸。老陸瞧不起他。他心中清楚。

  廖致知取了火盆。導演已經找來木炭了,說是從倉庫翻到的。

  「來,搭把手,我們把火燒起來!」導演下手也很伶俐,看上去是經常做活的。不多時,火旺起來,盆邊有白色的灰。

  「這天氣真冷!」導演說。

  「老了,扛不住!扛不住!」製片打個噴嚏。他只在火盆旁待了幾分鐘,就打退堂鼓。「你幫我頂一下,就說我跑外景了!」製片跟導演說。

  製片決定摸魚溜號了。

  導演答應一聲,在製片走後,他拉廖致知蹲下。

  「你還年輕,別凍壞了!」導演說。

  兩人蹲在火盆旁,暖烘烘的火焰燃著,偶爾迸出一點火星來。

  這個拐角,似乎格外溫暖。

  廖致知挺感激他的。

  他還年輕,沒本領,台里有的人把他當人看,有的把他當半個人——用他時,就想起他了。可恰好,這導演就是把他當人看的之一。

  「我記得就這樣幹了兩年,前途黯淡……」廖致知心想,「我每天都在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頭啊!」

  導演拉著他說了一會話。

  他已經快五十了,看年輕人,都喜歡。「早餐吃過了嗎?啊?沒吃啊!沒事,我訂了,叫他們多送一份來,就沒事了!」他說話很輕鬆。說話間,隔壁有個人叫他拿個文件,廖致知主動說跑腿。導演年齡大了,也懶得動,就笑納了。

  等廖致知回來時,火盆旁蹲著一個人。

  「什麼啊?」那人說,「來了都不知道打招呼?沒品性!」

  廖致知局促不安。

  導演安撫道:「沒事,我叫他幫我拿個東西!」

  接著對廖致知笑道:「拿來了?謝謝你!」

  廖致知局促著,說不客氣。

  那人是新晉陞的主持人,叫單毅。

  導演接過文件,也不看他,向廖致知介紹:「這次我們入職考試第二名!」

  「第二名就不說了,寒磣個人。」單毅說。

  當年第一名被分到新聞組了。

  「教育欄目?」導演笑著望他。

  「接溫瓊的班!」單毅說,「他跑去搞娛樂節目,墮落了!」

  「娛樂節目也是節目。」

  「那不一樣。」單毅說,「教育與娛樂能是一回事嗎?一個是必需品,一個是可需品……我以後一定要去新聞組,看看那……誰,普通話都說不好,不知道怎麼拿第一的!」單毅說到力壓他一籌的年輕人,忽然止不住地激動,臉漲得粉紅,兩隻大耳招搖著。

  導演沒聽他說話,他剛隨手翻了下文件,皺起眉頭。

  「有點事,我上樓一趟!」導演支起身子。

  「好、好!」單毅仰望他。

  不多時,這裡就留下單毅和廖致知兩個人了。單毅沒有和廖致知說話,他沒覺得自己是在歧視他,只是感覺自己這層次的人,和這麼個小人物,無話可談。

  他開始給學長打電話,看能不能轉價搞個便宜的二手車。

  他剛來這座城市,沒有錢,可走南闖北,時時需要用車。

  這時候有員工進來。

  是之前導演找來送早點的。

  廖致知道聲謝,接過就吃了。單毅聞聲抬起頭:「這是導演的早點!」

  廖致知很尷尬,囁嚅道:「他剛才幫我點的……」

  那送餐的員工聽了,留在這裡不是,不留也不是,堆著笑,很尷尬。

  「你先把早點錢留在這裡。」單毅放下手機,「如果你騙我,我可說不清!」

  ……

  廖致知很難形容當時的心理。

  他也不願意回憶那時的情感。

  他在行內混了兩年,默默無名。

  「我適合干這行嗎?」他想。

  疑竇一旦產生,不自信足夠動搖根基。自責感,愧疚感,令他左右搖擺,他不敢說,哪種更多點。等他恢復意識時,他已經坐上回歸家鄉的夜班車。

  「我年輕時也有很苦過。」

  廖致知跟我說。自從秦業告訴我,說廖致知找我后,我就記住這件事,撥完電話,往東風電視台去了。廖致知聽后,在樓下接我。兩人一路往門內走。

  「看得出來!」我說。

  「……」

  「每一個在某個崗位走到一定地步的,都吃過苦!」我說,「吃苦,不一定能有成就,但有成就的人,不想吃苦,那會有更大的苦頭在後面等著他!」我有些自嘲。千萬個夜晚,上億盞燈光,我吃的苦頭,又怎麼能訴說得完呢!

  廖致知又是一陣沉默。

  「如果你有困難,可以告訴我。」廖致知道,「我會盡量幫!」

  「謝謝!」

  我笑了一下,知道這不是客套話。有的人說請客吃飯,那是虛偽;有的人說幫忙,那是發自肺腑——對虛假的人虛假,對真實的人真實。這是我在圈內幾年下來掌握的技能。

  廖致知怕我沒懂他意思,著急道:「你最近沒問題?」

  「能有什麼問題。」

  「聽說因為那個網紅,網路攻擊你的挺多!」廖致知不知道UP主不單純是網紅。

  他平時不太上網,除了查資料,網路世界對他而言,就是煎餅果子下的烙鐵,壓根不能吃。

  「他們不是在攻擊我。」

  「……」

  「他們是在攻擊小胖。」我解釋給他聽,「那賬號是小胖管的,我兩年上不了一次……只要小胖不違法,不做壞事,不泄露個人信息,我管他做什麼?」

  我一攤手:「網民最大的特色,太相信文字圖片的東西了,他們不知道我不逛論壇,不看他人留言——我要是把賬號性別改成女的,說不定他們還以為我是漂亮萌妹呢!」

  「為什麼不辯解呢?」廖致知問。

  「因為沒意義。」我說,「小胖向我彙報,我那條評論點贊數三十五萬,評論一萬二,八千是罵我的……大多數贊同我的,都沉默著。」

  廖致知也沉默了。

  挑錯誤,太容易!

  自證是好人,太難!

  我不逛論壇的理由,是因為人的處境不能共通。

  一個曾被教師虐待的學生髮聲,會被認為是在詆毀教師群體;一個曾被教師救贖的學生感謝,也會被認為是粉紅五毛黨。

  你不知道網路對面的人是誰。

  他在遭遇什麼。

  不要用常識去點評網路。

  「但是要看看網路啊!」廖致知感慨道,「不要學我——不是有句類似的話嗎?『只有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只是關心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他飽含詩意。

  「總盯著天空,遲早要掉到溝里!總盯著路面,遲早要得頸椎病。」我冷漠道。

  「……」

  「誰愛夜觀天象,誰去!」

  我只知道,愛逛論壇的人,是沒有未來的!「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交換個蘋果,他們還各自擁有一個蘋果;一個人與另一個交換了個垃圾思想,他們便擁有兩個垃圾思想,並且,浪費了人生一段寶貴的時間。」我態度冷漠地道,「想要學知識,就去圖書館,而不是聽一大堆毫無建樹的偽知識分子吹牛!」

  廖致知聽了,頗感驚訝,感慨道:「看來你想得很通啊!」

  「恩。」

  「如果我當年也有你這樣腦子好使就好了!」

  「你當年?」

  廖致知回到家鄉。

  大巴上沒有幾個人,幾個大伯靠著窗子睡覺。巴士里瀰漫著股雞毛的臭味。

  他下車后,在門口徘徊。

  屋內亮著盞燈,孤零零的,窗玻璃也碎了。他爸懶,又省錢,沒換它,而是用塊三合板擋著。他不敢進屋,因為當年,他是和父母對著干,才跑去城市應聘這些的。

  他父母希望他能讀個師範,回到鄉村來教書。

  他則想成為小箱子里的人。

  「老頭子啊,你看看門外有誰,我總看見窗上有影子在晃。」廖致知的母親在屋內,忽然看到動靜,便出聲叫道。

  「還能有誰?你眼花了吧!」廖父說道。

  他嘴裡雖然這麼念叨,但仍然披上大衣,一陣磨磨蹭蹭,打開房門。一股帶著家的飄香冒出來,寒風似乎也畏縮了。

  「你怎麼回來了?」廖父驚訝地問。

  他手裡還拿著一截門栓,為防壞人的。

  廖致知眼眶濕潤了,他的眼淚直打轉,最後被硬生生地逼回去。

  廖母見到他很高興,廖父一句話也沒說。望見他們,廖致知心裡很忐忑。因為他父親是那種特彆強硬的人,小時候沒少揍過他,皮帶抽,拿鐵鍬的木頭柄揍,特狠!不過廖致知小時候也是那種特別調皮的娃……

  老夫妻倆出乎意料的,什麼也沒說,也沒問。

  廖父去廚房煮了一碗面,廖母去裡屋,給他整理床鋪。熱騰騰的麵條,暖呼呼的被褥。

  那孤單的燈光在屋頂晃蕩。

  廖父看著他吃面,一句未說,廖母高興地拉他噓寒問暖,收碗時,廖父說:「明天早晨跟我砍白菜吧。」

  那是怎樣的一個寒冬啊!

  玻璃上結了霜花,水缸中結了層一指厚的冰。冰層得要先用瓢砸碎,才能勺水。廖致知穿上厚實的棉襖、套上棉鞋。

  他走出房屋,地上還有一層雪。他才意識到昨晚下了一場雪。他已經很久沒睡得這麼舒適了!

  廖父已經手握砍刀,立在門口。他招呼廖致知一聲,旋即朝菜園走去。

  廖致知踩在泥雪裡,深一步淺一步,跟著父親步下了菜園。

  「不知道你見過白菜沒有?」廖致知笑道,「不是市場上賣的那一種,是地里長的,冬天的老白菜!」

  我一個城裡長大的小孩兒,自然未曾見著。

  廖致知說,老白菜一點都不好看,埋藏在積雪中,蔫黃蔫黃的,非常胖。在冬天還不太冷時,農戶拿草繩把它捆起來,一圈一圈的,捆得死死的,可到冬天,霜雪一打,它們還是黃了。埋在雪下,被刨出來特別難看。

  「你搭把手。」廖父說。

  這種經霜的白菜特別沉,用手是掰不下來的。他讓廖致知把雪拂去,拎起砍刀,對著菜幫子就是幾刀,他摁住白菜,輕輕一掰,白菜被輕而易舉地拿下來。

  「拿給你媽,午飯就吃它。」廖父把砍刀收好。

  廖致知拿著白菜去廚房。「好!」廖母說,「經霜的白菜格外甜!」說著,把草繩解開,露出完完整整的勒有印子的黃葉子。廖致知訝異地望著白菜,他沒法想象這種蔫黃的怎麼會好吃!

  他凝視著白菜,廖母麻利靈活的把黃葉子一層層掰掉,不知道多少層后,翠綠的白菜露了出來。

  那是經雪的冬天。

  雪白的冬日裡有了一抹鮮亮,那是翠綠的顏色。「我吃了午飯,就回來了。父母把我送到車站,他們什麼也沒問……五年後,我終於有了一檔自己的節目。這麼多年,一直難忘的過去,不敢回憶的過去,我也很佩服你……無需經歷太多,就有一顆勇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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