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訓
三月底,各間鋪子將賬本送到俞賀氏跟前審,俞幼清還小不通打理,母親留給她的產業獨設了戶頭,但也由俞家公司代管著。
彙報過經營,老太太留了房經理喝茶。俞賀氏掌家內外又看顧孫兒,不常出門,最愛聽年輕人為她講講外面的新鮮事和變化。
經理提了幾扎錦州小菜來,蝦油腌制,清脆鮮香,俞賀氏上了年紀胃口不好,藏了幾筷正合心意,笑眯眯的吩咐加到晚餐中。
房經理品了一口杯中的信陽毛尖,年前摘的白露茶,褪去了夏茶的苦澀,湯濃香高、甘醇清冽。他慢呷細品,點頭稱讚:「人人都愛明前春茶,殊不知這秋茶也別是一般風味,春茶嬌嫩不禁泡,還是得秋茶香濃。」
老太太被他好聽的話說得一樂,略帶惋惜說:「他們年輕人都興喝牛奶、品咖啡,就我們這些老東西還好這口。茶葉喝不了幾兩,沒添新茶,難為你跟著我喝這個。」
「您說哪裡的話,這可是萬國博覽會上的香餑餑,晚輩有福。「房經理稍一沉吟,」秋江樓最近新招了個戲班,我聽過一回,准合您的心,老太太得空知會我一生,給您點幾齣戲。」
兩人再閑聊了片刻,就送了經理出門,這個下午老太太便耗在賬本上。
俞賀氏眼睛不大好,看不了一會兒就眼花,縱使戴不慣眼鏡也不得不服老。
老夫人眉頭微蹙,反覆翻看著秋江樓的賬本,關於戲班的記錄只有開支沒有進項?
「文嫂,幫我記下來,秋江樓三月底戲班的賬有問題,沒有進項。」
被喚到的夫人五十上下的年紀,是老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頭,在閨中時二人情同手足,賀家看她忠心耿耿也准了其讀書認字,這些年也算是老夫人的得力助手。
「老夫人,房經理不是說戲班新來的么,大概在戲班上還沒有盈利罷。」
「房經理這麼忙的人都去聽了他們的戲,這個戲班子還能不火?況且支出也有些大筆了。」俞賀氏嘆了口氣,「這是小儀留給幼清的,我更要上心。這些年總有人管不住嘴,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慢待親孫女,像豺狼一樣欺負我們小蠻。小蠻年紀小不能親自打理,難免鋪子里動心思。你去幫我摸摸這次引進戲班的底。」
「我明白了。」
老二和小蠻下了學,先到了花廳跟祖母問好。
俞賀氏愛侍弄花草,緊鄰暖房隔了一間廳堂出來,東西開間,乳白色的摺疊窗扇能透過午後西面最盛的陽光。當季的鮮花、植株被搬到花廳來,圍繞著一方正對窗戶的大書桌,主僕二人就伏案於此。書桌後有一張貴妃榻,琺琅藍金腳,軟緞上綉了暗紋,踏上趴著一隻通體雪白的貓咪,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貓咪的清夢被孩子噠噠的腳步聲驚擾,伸了個懶腰,細細喵嗚一聲。
老太太回頭招招手,兩個孫兒乖乖走過去,文嫂見狀去廚房端提前備好的糖水。幼清在祖母面前向來活潑,她走過去親昵的抱住祖母的脖子輕輕蹭了蹭,而俞自牧循規蹈矩的問好后就做回軟榻撫弄著貓咪。
「奶奶,我今天也好想你。」小姑娘瓮聲瓮氣的說話,在族學待一天委屈極了一般。
老太太拍拍她的頭,似無奈也似疼惜,又把她抱起來放到地上,推她過去同二哥玩貓咪。
小蠻不情不願的走過去,沖貓咪做鬼臉。這隻胖乎乎的貓叫波比,七歲那年幼清初學了外文,小手一揮將呼嚕的名字也改成了洋文。她揪著呼嚕的尾巴一個勁的喚Bobby、Bobby,呼嚕很不客氣的回敬了一爪。她哇哇大哭時,老二正靠在門邊淡淡開口,你擱租界喊一聲波比,得有二十個人回頭,說罷轉身就走,還不忘抱走了還豎著毛的小貓。
當然,俞幼清絕對的說一不二,闔府上下也言聽計從,所以俞府時常有蹩腳的英文呼喚著貪玩的貓,也有那怎麼也覺得洋文彆扭的傭人悄悄喊呼嚕,開飯了。
可憐的呼嚕,開始了不中不洋的貓生。
此時,它睜著綠寶石一樣的眼睛戒備的審視著來人,奈何傍晚時分的太陽最是慵懶,男孩的懷抱也過於柔軟,它一搖尾巴,雪白的長毛隨之搖曳,是大度也是不屑地將頭轉向俞自牧的胸膛。
小蠻只有眼巴巴地等著文嫂拿來小食。
今日準備的是芝麻花生糖水,一半芝麻糊,一半花生糊,兩道暖洋洋的顏色涇渭分明,相交的地方點綴幾顆核桃。幼清率先端起一碗,白瓷勺滿滿的舀起,正想給祖母嘗第一口,老太太彷彿能看穿她的心思,略抬下巴示意她自個兒吃。小蠻露齒一笑,忙不急放在嘴邊吹了吹,甜香四溢,口感順滑。
俞賀氏繼續處理著賬本,吃過糖水的二人就坐在沙發上默讀起了文章,天將將黑時開了飯,嬌脆的蝦油小菜果然是席間最受歡迎的一道菜。
第二天晨起梳洗時文嫂就帶來了消息,俞賀氏看完靜默了好半晌。
「文嫂,等小姐下了學就帶到我這裡來。」
「是。」
今天族學只上半天的課,下午孩子們各回各家,是老師們除了周末額外的每月半日假。
幼清一回家就被傭人請進了書房,祖母坐在書桌后凝望著牆上掛的一幅字,那是祖父生前寫的。
「小蠻,秋江樓的戲班是你做主引進的?」祖母見她進門朝她招手,一反常態的沒有讓幼清來她懷裡坐,而是令人在她的對面也安置了一把椅子,示意幼清坐下,像一場即將進行的家長與孩子的正式談話。
幼清有片刻的意外,但心中的驚詫很快就按下,對於一個在商界叱吒了近十年的女人來說,只有祖母不想知道事情,沒有她不知道的。所以她回答的乾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一件向來有主見的她做過的微不足道的決定,卻也是她心裡無比確信正確的決定。
「奶奶是我牽線讓舒老闆談的。」
「好,你學會拿主意了,在屬於你的地方拿主意是早晚的事。那我問你有調查過他們的嗎,為什麼會背井離鄉,又為什麼如此落魄。」
「我讓元德查探過,他們是乾淨的,不過得罪了一些人。」
俞賀氏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她沒有急著接話,摩挲了一下扶手雕刻的鏤花,提了一口氣,「所以你清楚他們得罪了瀘州吳家的太爺?」
「嗯,孫兒知道,莫家班是無端招禍,他們沒有錯,小蠻反而欣賞那位女弟子和她的丈夫。況且…「幼清停頓了一下,嗓音有些顫抖,」況且,莫家班的那位小旦角兒也是無父無母的可憐人,孫兒聽他一曲心都快碎了。瀘州吳家再怎麼作威作福,手也伸不到重慶城來,我何須怕他們找麻煩,秋江樓是俞家的面子。」
話雖這樣說,幼清還是有些怵的,尤其是祖母半晌沒有言語,她認定自己的看法,但拿不準祖母的意思,她也不過是跟在祖母身邊耳濡目染幾年的小屁孩,看不全自己做的決定是否草率,她想,換做祖母或是大哥又會怎麼妥帖地處理。
當祖母朝她點頭時,幼清呼的鬆了口氣。她也像耐不住冷硬的椅子般快速的蹭到了老太太懷裡,俞賀氏看著精靈的孫兒,真是無奈又寵愛。
她抬手替女孩重新綁了綁瘋了一上午後鬆散的髮辮,問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何解?」
幼清順著祖母的目光看到了牆上的字,那是老太爺留給子孫殷切地教導,她瞬間懂了了祖母這番談話的用意。萬事萬物皆有生有長,善行惡行如是,善惡並非時刻有報,可沒有積善的因必然留不下餘慶的果。
她的祖母,是她無依無靠成長中最溫暖的懷抱,也是最剛毅的燈塔,注視著她在俞府傷痛的濃霧中摸索著長大。
於是幼清也學著祖母,去撫弄祖母的頭髮,豎起指拇誇讚,「老太太,您一頂一的年輕哇,一根白頭髮也沒看到。」
老太太一邊敲了敲小頑猴兒的額頭,一邊抿嘴笑起來。
文嫂聽著祖孫倆的對話也不免微笑,愉快地轉身前去廚房吩咐開飯。
房內兩人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總是小蠻說的多,愛她的奶奶附和著。
「奶奶,中旬給我二哥過生日請莫家班來唱堂會吧,那個莫小寒唱得真的好哩,也讓大家歡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