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帶吳鉤
俞思謙回到家時正是午後,太陽很烈,熱得讓人煩躁。這個點午睡的人必定翻來覆去嫌被單黏肉,然後氣悶的起身將電風扇擰到最大,呼呼地吹到爽快又害怕著涼拉肚子於是頂著散亂到額前遮了大半臉的頭髮起來關掉,此時此刻對這三千煩惱絲是恨不得絞掉的。
俞幼清通常是這般苦夏的人之一。重慶的夏天格外不好過,宅院就正對江水,水汽嗡嗡地被蒸到半空籠成一個大鍋蓋,梯坎巷道里的人們就這樣在屜籠里蒸!
俞思謙今天感到很意外,俞幼清沒有像往常一樣整個夏天都鬧得天翻地覆,她正乖巧的斜倚在沙發上有一塊沒一塊地吃著蜜瓜,見他進屋女孩沖他招招手彷彿要說甚麼悄悄話。
「大哥如何?見到那位小姐了么?」
俞思謙見她神秘兮兮又好奇極了的樣子,一時好氣,敲了她的腦袋。
「你這個小姑娘一天在想什麼。是有聊了幾句,只是算認識而已,年輕人交朋友罷了。你不許亂說也不能亂想。」
幼清明顯不信她大哥的說辭,她是見過族學里那些熱情滿溢到揮灑不出去的少年們如何追求女校學生的,甜言蜜語三催四請地將人約出來,含蓄的也會寫信寫酸詩,但相同的總是天黑了也瞧得出的甜蜜。
「你要交朋友談理想聊家國就該上講演隊、活動家,和那位小姐是要講法蘭西的浪漫的!榆木腦袋!」
俞思謙被小了數歲的幼妹數落倒沒有什麼過去不去,他好像真的聽進去了,皺著眉思索著。過了一會兒他猛地起身還差點被電燈線絆倒,連忙扶住沙發扶手對幼清示意無是。
「好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小睡一會吧省得吃晚飯時又來了瞌睡。我洗把臉換過衣服還要再去一趟秋江樓。」
幼清聞言也跟著起身,確實有些睡眼朦朧地點頭,快走到樓梯時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回頭。
「今晚徐先生請的是潘市長的人還是甫澄先生那裡的?」她方才還迷濛的眼睛清醒了幾分,混沌之中突如其來的靈台清明讓幼清好歹沒忘了問這個重要的問題。
「應該都有罷,徐先生交遊甚廣的,他的意思是多方牽牽線看哪處更合適也有個選擇。」
幼清乾脆倚在了欄杆上,琢磨著開口,小孩的話十分鄭重。
「那大哥怎麼打算的?」沒等俞思謙回答,她又自顧自地分析,接著道,「在我看來大哥還是就在市政廳做事。這幾年川中征戰不休,軍中一會兒你投靠我我沖你放冷槍的,袍澤之情根本靠不住,連叔侄都兵戎相見,不管在哪方都保不齊早晨一睜眼立場就不對了,就算大哥多半是去做文職,也還是不去摻和他們的家務事好。潘市長改造城市眼光獨到、頗有建樹,你學的西學,就為了城中父老鄉親服務也是大有作為嘛。」
俞思謙沒想到家中這位驕縱的小祖宗看得這般透徹,甚至超越了些汲汲營營的時人,他對女孩投去讚許的目光。
「的確,如今的時局很多時候他們也在於家國不義啊。我會好生考量的,難為我們小蠻如此心繫大哥了。」
俞思謙的感嘆幼清並沒有聽懂,她只是一位大哥也認同她的看法,女孩很歡喜,屢教不改地一碰一跳爬著樓梯,還不忘囑咐大哥做她的信使。
「今晚好生表現吧!你記得將那盒軟糖帶給徐先生再替我轉交玟玟她妹妹。這個丫頭一熱起來就跑北戴河去了,果汁軟糖無福消受咯!」
的確,那年的幼清還不懂什麼家國大義,對於戰爭唯一的印象也只是頻繁換防的不同派系以及激進的報刊。
她住在大房子里,聽大人們時而憂愁地講電話,說什麼哪個防區貨物進出不暢,路線又被兵士軋斷了;看到熙熙攘攘的大街出現衣衫襤褸、臭氣轟天的乞兒,又看見江畔不時衝上來幾具屍身;目睹有的時候各家公館頻繁進出些神色匆匆的人們;她也聽見過槍響和斥罵,看見和他大哥一樣意氣風發的青年不屈地被像豬玀們一樣驅趕。
她無憂無慮,人們也無憂無慮,只不過人們的祥和寧靜被打破得更早,在掛著花樣繁出的國旗的汽輪接連開進碼頭時,在她家那條街上出現拱券連綿、檐柱尖立的行營和卷頭髮藍眼睛的洋人兵時就蕩然無存。
她還小,不能橫渡長江翻過群山親歷瘡痍的土地,撫摸沁血的土壤。外面的世界繁華又震蕩,溫熱又寒涼,那裡的人活在抽去空氣的袋子里,好在他們有幸吸上兩口來自於勇士用頭顱鑿開的孔洞里的氧氣。溫熱是血的熱、心的跳,寒涼是槍刃的光、洋機洋器的鐐銬。
當晚秋江樓的雅間觥籌交錯,外面夜空星子燦爛。
徐先生長袖善舞,為人寬厚,這樣的長輩讓俞思謙安心。席間他照應著和官員們打交道經驗尚淺的俞思謙又活絡氣氛,使他覺得如沐春風。
「賢侄這樣的進步青年我們很是賞識啊,先前建校一事俞家從中活動為我們減輕了不少壓力。」說話的是籌委會的人,重慶地處偏遠不如滬上、北平先進,士紳們沒怎麼看到大學的益處,當時籌措資金頗不好工作,俞家的表態以及大筆資助讓建校工作鬆動不少,因此這個人的話其餘人也很贊同。
「俞公子受過新式教育自然是懂其中緊要的,咱們謀發展還是要多多吸納這樣的年輕人。」
俞思謙主動舉杯又敬下一杯酒,謙遜道:「晚輩讀書時確實覺得教育於民族大有裨益,不過論重慶成功建起這麼一座學校最大的功勞還是各位目光長遠、立排萬難以及劉軍長的大力支持。思謙還要靠長輩們多提點,就不要折煞小侄了。」
互捧與吹噓是飯局永恆的主題,尤其是軍|政建設離不開大量白花花的銀子,官|商是最理想的合作者。
幾輪誇讚自謙下來方開始進入主題談正事。
席間有一位軍|政兩頭開花的能人,在軍中驍勇能戰又解決了建市以來擴建城區一大難題,威名遠揚,他此次可以算兩頭都代表。
「俞公子學的是文科吧,又出身商賈大家想必管理才能出眾。其實軍中都是我們這些大老粗,從前那位練新兵我們也是謀求學新式規範管理的,求賢若渴啊。」
其實算是幼清的提醒,俞思謙預料到這種情況也想好了應對的說辭。面對冷肅的這位長官他一貫和煦的開口,顯得誠意十足。
「嗯,學的是綜合文科,但晚輩還稱不上出色,勉勉強強畢業而已。熱血男兒哪個不嚮往行伍、建立功勛,郭局長抬愛,思謙一介文人聞言都激動不已,更遑論您這樣真刀實槍浴血的。」他謙虛一番又感念一番,再做出惋惜為難得神色,「小侄家中特殊,弟妹年幼,祖母年邁,做大哥的終於回到家裡少不了照顧一家老小,不知道如何才能投身軍長麾下盡一份敬仰情。」
郭局長也是明白人,也不為難他,「也對,你是個有孝心的,留在城中比東奔西走的好,長兄要好好扛家庭的擔子,畢竟萬千家好了咱們這座城才好嘛。」他轉向徐先生,「老徐,我看他去跟著潘市長也很好,這塊兒你們比我熟。不過俞公子,我們賞識你也做不了數的,現在什麼都得按規矩辦,考核還是少不了的。」
徐先生同俞思謙齊聲道:「自然自然。」
徐先生還不忘說會督促俞思謙好好準備,不辜負長輩們的栽培。
這一席飯折騰下來已經很晚,街上的繁華也如潮水般褪去了,俞思謙和徐先生送了客,親自確保他們上了車才歇下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