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關山月
輪船出了宜昌還在繼續向下,有些不適宜坐船的兵士在這段時間裡吃了很多苦頭,個個都臉煞白,吃不了多少東西,吃下了可能也會吐出來,所以司令決定在荊州停靠短暫的歇一晚。
下午時整隊上岸,晚上必須回來到船上過夜,士兵不準脫隊全由班長帶著在碼頭附近休整。
荊州是座古城,城牆石瓦都透著遼遠時空之外的書香古意、金戈鐵馬,而此時荒涼與人心惶惶已經從鱗次櫛比的屋舍中升騰起,侵略者的戰火不知哪天將至。將士們剛從熙熙攘攘、人間煙火的故土出發,看到此景任是剛強的男兒也都深受觸動。
隊伍中有通文化的,他們看著此情此景難免激憤,因此寫了些小詩預備刻在沿岸石壁上。莫小寒會寫字,因此排長抽出一把小刀給他,讓他也跟著將紙上的詩篆抄下來。
情緒起伏激昂,作詩的人一氣呵成紙上少有改動墨點,莫小寒攥著小刀認真地一筆一劃刻錄,他將刀捏得很緊,貼肉修得齊平的指甲也將手心掐出了印兒。每一刀不是畫在了岩石上,而是畫在了腦海中,血液里,遠處敵人的頭顱身軀上。
這個活動保留在了之後的行軍路途中,以解思鄉之苦、以壯殺敵之勇。
第二十三軍剛到駐地,就接到了讓全體將士都不忿的消息。
甫澄先生出於川軍隊伍的完整性和戰鬥力與南京方面商議的是要川軍完整才能作戰,沒想到川軍已經被分得七零八落了,他們被撥歸到了第一戰區指揮,經整訓后要從漢口、河南向東進軍,於太湖西線、浙北和皖南作戰,拱衛南京,而甫澄先生的第七戰區不知為何物。
不僅如此,出川前要求的武器裝備補充也未能實現,大多是川軍手中還拿著早該淘汰的老毛瑟。
先頭部隊是一個暫編旅,營地在一個集鎮上,街市還算熱鬧,吃穿用度俱全,總共有四五百戶人家,明日就在此進行整訓學習。
由於征來了很多新兵,川軍素質也參差不齊,每日操練就由訓話、精神學習開始,再是戰術指導、作戰技能,此外還要學幾句簡單的日語,是戰時向被包圍的日軍喊話用的,「繳槍、投降、不殺。」
為了安撫兵士,旅長在第一夜先在全旅進行了講話,敬告各位同胞以國家利益為重,切勿同第一戰區生事,苦練殺敵技藝、早日歸鄉。
就這樣,在一番講話之後先頭部隊的全體將士迎來了駐防外地的第一個夜晚。他們雖心有不平,但即使是鄉野農夫也懂得忍辱負重,在幾句國罵之後營地每個房間重歸安靜,各自卷著單薄的被單睡去。
此時秋風颯颯,寒意隨著殘葉的飛舞開始席捲這片大地,但秋日的月光也更光華,莫小寒對著小窗側卧,從內口袋裡掏出了一個藍布小包,他把摺疊的布包打開攤在手心,拿出裡面的一張有厚度的紙片對著月光端詳,看到同室戰友呼吸平穩、鼾聲漸起時才眷戀地重新收好閉眼入夢。
哨聲一響,兵士們整齊劃一地翻身而起,營地里全是悉悉窣窣的穿戴洗漱聲。
士兵在空地集結,訓話的是武昌行營的長官,每日大言老蔣之盛名,英明神武,其功超越聖賢,又言抗日之於全國,南京的部署如何積極、統率全國。
隊伍中多是沒文化的農民工匠,他們聽過最長的講話莫過於村頭族長的祝禱、鄉下戲班的唱詞和家裡婆娘的嘮叨,長官口若懸河的吹捧搞得他們頭腦發脹,長篇大論也一概不通,整場下來只知反正是個好字,他們出川作戰是光榮極了的。
莫小寒跟著俞幼清耳濡目染也度過些文章,聽過小姑娘憤慨的陳詞,因此他對於這些大言不慚的吹捧很是不屑,面無表情地坐著,只求這項課程趕快過去。小吳只比他小上幾個月,卻完全是少年心性,坐不住也閑不住,上面講一句他就接一句,因此在隊伍中巡查督導的隊長時常看過來,想要發現是誰這麼不講規矩。每每隊長的目光四處巡視時莫小寒就坐得更直些,擋住右側的小吳。
精神課過了就是分批學習真本領了,整訓營中將念過初中即以上的士兵編去了學戰術、炮擊指揮,身手利落的學格殺技巧兼之射擊,而其餘的則學修築工事、槍炮操作和命中。
莫小寒由於練過武生行又跟著康五學過一段時間,身手出眾,他就被編入了學習拼殺的中隊。有戰場上的老兵教授招式,講解技巧,也兩兩相拼實戰。他們學習為的是在戰場上致命以及活命,所以每次上課都毫不客氣,互斗耍狠,狼群中廝殺出來的才是頭狼。
每個整天下來身上都會添了烏青,雖然吃得不好,莫小寒的身板還是日漸結實起來且膚色也深了,雖然秋日的陽光不烈。
在川軍們紛紛出發后重慶城褪去了崇敬祝願的狂潮,但這座城市並不平靜。這段時間以來城市裡最暢銷的是報紙,最繁忙的是廣播,最緊俏的是船票和硬通貨。
俞家同樣地不停收聽廣播、儘可能地從上頭獲取消息,時局瞬息萬變,對俞賀氏來說她要庇護一個家庭,而對俞思謙來說他要對任職的這座城市的人民負責,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想要留住這片土地。
川軍高層幾乎悉數請纓上了戰場,潘市長也是師長自然需要領兵,而甫澄先生幾經勸阻仍要親臨前線,那麼川軍留在川康的根基僅僅只剩他們這幾個高層文職人員了,四川還需要他們坐鎮,成渝兩大行營以及南京方面堂而皇之進駐的勢力都虎視眈眈地想要完全蠶食掉幾代將領經營了數年的城市。
俞思謙越來越忙,家裡幾乎顧不上,姚夢庭自從在老太太逐漸不理事之後擔起了這個家女主人的責任,俞思謙在官場上忙,她就必須出去交際,她是官太太也是少夫人。
俞幼清打聽的最多的事前線戰報,行軍到了何處,上了哪兒的戰場,傷亡如何,勝負如何,家裡下人看她每日對著戰報愁悶紛紛打趣她,我家小姐是要做軍事家還是評論家。原來別人都覺得她現在的狀態不對,她該出去走走找些事來做了。
俞幼清打算跟著任先生去做籌款動員,城裡的一些進步師生聯合起來按照日程舉行捐金救國動員會。動員會不僅做講演也演節目,男女學生更展所長,觀眾們的情緒飽滿到了極點總會慷慨解囊,這時便是整出活動最熱鬧的時刻。任先生的文字功底極好,他是負責撰寫文章的,動員會上的慷慨陳詞會整理成冊由他們組成的社發行以期喚醒更多的民眾,同時還會對時局進行評論,作為抗戰中精神戰場微小的一份子,這些青年從不吝嗇用筆桿做槍,用丹心赤血添火力。
俞幼清還準備叫上嫂嫂一起的,有些激進的主義者說女人一旦結婚便是明珠蒙塵,她原先還覺得這些人為了鼓吹自己的觀點完完全全的扼殺了別人不同的想法,太過誇張太過危言聳聽。但她的嫂嫂從前剛留洋回來時是個極其浪漫率真的女性,她身上也含蓄與熱情的碰撞,是極美的新式東方女子,結婚之初小女兒的情態仍然絲毫不掩,充盈在生活的每一處,有她在的空間都快活起來。而現在,她好像是博覽園玻璃櫃里一尊高貴的藝術品,接受著這個博覽園所面對層次的人無盡地注視,她很勤奮,甚至自己將自己拋光,連玻璃櫃都不蒙一塵,她展出的角度都經過最精細的測算,她永遠精緻為人稱頌,聲名遠揚,但終究只能棲身於40英寸高的柜子。
所以她想讓嫂嫂也出去走走,親近一下青年本該有的生氣。
四川的勢力更加紛雜,一潭水各流入江,澄澈渾黃一經攪弄就抱作一團,看不清底下有多少暗流涌動,因此俞思謙他們做事總會被暗中掣肘,夫人們的交際在這種時候就起了大作用,此時姚夢庭就在應電話,相約明天打牌。
她原本是不會打麻將牌的,結婚後姑媽以她這種做少夫人的怎麼能不會打牌的理由三天兩頭就請她去作陪,姚夢庭就在牌桌邊看得個半懂,偶爾也搓兩把,到了現在已是熟練的不行,她本就聰明,每每和別的太太打牌總是要胡亂輸一些的免得別人不樂意同她打了。
俞幼清在她還沒掛電話的時候就乖乖地在身旁做好了,決心要是姚夢庭不和她一起出去就先抱胳膊再攬腰,非得撒嬌不可。
「嫂嫂我看打鐵街那邊有義演,我們一起去瞧瞧好不好?」幼清還是少女的年紀,無所顧忌地親近嫂嫂,將頭枕在她的肩上玩著她留長后燙的捲髮。
姚夢庭是忙極了的,閑時也沒有精力再去找尋些什麼消遣,這些義演活動無非是為了前線捐金,是他們這些小孩子的熱鬧罷了。
「你替我捐些錢就當我去了行不行,你可放過你嫂嫂吧,以你這丫頭的精力,我陪你瘋鬧還不是自尋死路?「
「不成不成,雖說捐款有公司的賬面替咱家出家裡的一份,但以嫂嫂的身份去了現場親自資助那就算是士紳家庭的表率了,肯定能動員更多的太太小姐、老爺大人的。」
正如俞幼清所說俞家公司一直有人負責慈善事務,抗戰茲事體大就換作了俞自牧專管捐款相關,反正公司事務也是他在學著打理。俞家已經購買了些救國公債,鐵礦也由大股東牽頭低價折給政府算為前線盡一份力,因此俞家賬面流水頗大,資金流時刻小心不能因此動了根基,俞幼清想要出力只能走她自己的產業,畢竟還要養廠子這麼多工人,每個工人後面就是一個家庭。
在她極力勸嫂嫂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您在說捐款呀,就是外面的動員會?我陪三小姐去如何?」
格外軟綿的嗓子便是那杜小霓,她提這個食盒,還同往日一樣穿得嬌嫩。她皮膚很白,因為豐盈所以襯得肌膚更加飽滿細膩,她說話總含三分笑,但俞幼清一直覺得那笑只浮在瞳孔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