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誰都無法在潮流中獨善其身,如夏文、蘇白等中庸派,在舉人們腦袋發瘋的聯名上書的潮流中也得不停奔走,聯繫志同道合者。
夏文經常是白天出去奔走,晚上回來在書房用功,余者幾人也差不離。趙長卿每天令廚下燉補品給夏文吃,夏文一面吃著養生秋補湯,一面問,「朱兄他們有沒有?」這麼問是有原因的,如蘇白,有親娘惦記著。趙長寧是親小舅子,自然也樣樣齊全的。梨果有梨子在,什麼都少不了他的。凌騰、朱慶是親戚,只有朱唐、陳三郎、馮殷,縱使沾些親也是拐著八道彎的遠親了。人皆有親疏,夏文是個周全人,難免多問一句。
趙長卿眯著眼,「沒有,這是單獨給你燉的。」
「真的沒有?」他媳婦向來不是小氣的人哪。
「快吃吧,怎麼能單咱們吃小灶呢,不是做人的道理。」趙長卿道,「他們的是廚娘燉的,我今天閑來無事,你的這份是我親自燉的。」
夏文拍妻子一記馬屁,「怪道我說味兒與往日不同呢,就是格外好吃。」他媳婦廚藝很是不錯,只是宅子里事物瑣碎,沒空多做。
趙長卿根本不領情,「剛剛你可沒說,裝模作樣,快吃吧。」
「是真的好吃。」夏文強調自己真心。
趙長卿笑問,「這幾天可還順利?」
夏文道,「吃過閉門羹,也有婉拒的,不過,也有志同道合與我們一道聯名的。倒也真的認識了一些朋友,還有幾個願意與我們一道去多爭取些聯名的。」
趙長卿笑,「人生百態,這回都見著了。」
夏文目光清潤,「不算啥。」當初父親下獄,多難開的口,多難求的人,多少家閉門羹,他一樣過來了。現在這些,真不算啥。
說句良心話,如夏文等人論學識不見得多麼出眾,到了舉人這個階層,除非功名是用錢買來的,學識差的沒幾個。就是來歷背景,也平凡的很,並無特別之處。趙長卿覺著,這群人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年紀最大如馮殷者,不過二十七歲,說句少年得志並不為過。
在這樣少年得志的年紀,他們還不甘心被人牽著鼻子走。
蘇白跟他娘嘀咕,「真是服了,有些舉人,去找他們,大家說起話來,他們便哭喪著臉,先時聽國子監那幫人說的有理,已經在那上面聯名了,如今聽我們說,亦覺有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哎,我就納悶,他們一會兒聽這個有理,一會兒又說那個有理,有沒有理,難道自己沒個判斷?既無判斷,就不該人云亦云的去聯名。也不知是真的沒主意,還是隨大溜。」
蘇先生笑,「世上人千百樣,哪能個個都一樣的?你見多了便明白,不管舉人、進士、官員、商賈、農夫、匠人,身份上或有不同,脾性人品上並無區別。」
蘇白想一會兒,點點頭,「不說別人,我覺著梨子哥就比許多舉人都厲害,我便是中了進士,有許多事上也不如梨子哥的。」
蘇先生笑,「天下人,各有優缺,你有你的好處,梨子有梨子的好處。梨果、長寧如何?」蘇先生並沒有干涉他們的計劃,知道他們是分組進行的,挺有秩序。蘇白、趙長寧、梨果一組。
蘇白手裡還握著松糕,險些噴了一桌,擺手笑道,「別提了,險沒笑死我。阿寧是急性子,有些人慣會委婉的,阿寧不耐煩聽他們啰嗦,就直接問人家『願不願意,給個痛快話吧』,許多人給他噎個半死。梨果就慢吞吞的,特有耐性,阿寧跟人翻了臉,他接著就『兄台這個、兄台那個』的跟人家扯。馮大哥脾氣暴,他跟夏姐夫還會被人家攆出來,有時中午在外頭連吃飯的地方都得另找酒樓茶肆。我們是遇到哪家就在哪家吃,反正梨果脾氣好,遇著什麼樣的人都不生氣,到了晌午,即使見解不同,也鮮有人攆咱們的。」蘇白有些小小自得,道,「如今摸著規律了,一般去了我先開口說聯名的事,中間少不得要辯一辯論一論的。若是那人稍有意動,阿寧便出馬,一般阿寧說一句『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給個痛快話』,到這時候,十之七八都能拿下來。若還說不動,梨果便把場子圓回來,大家再接著說。我們這樣一分工,大都能成。反正成與不成的,也不必太過翻臉,大多人都是兩面派,在國子監的聯名書上聯了名,我們過去,他們又在我們的聯名書上聯名。」
蘇白在跟他娘嘮叨盡孝,趙長寧是不慣一個人吃飯的,不過,他也不願意守著女人們吃飯,尤其是跟他姐或是蘇先生在一處,不是叮嚀這個就是叮嚀那個,趙長寧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他不愛聽女人啰嗦。於是,他經常是尋了凌騰、陳三郎他們一起吃,如何他又有了脾性相投的朋友,馮殷。別看兩人年紀差上幾歲,卻都是一幅急脾氣,說話一樣直,那真是相見恨晚哪。
所以,現在的情形是,有媳婦的跟媳婦吃,守著娘的跟娘一起吃,如他們這些或是光棍、或是媳婦不在身邊的,一起吃,也熱鬧。
蘇先生趙長卿知他們這習慣,除非有哪人特意囑咐單獨在自己屋裡吃,不然飯菜便不單獨送了,直接給他們弄一桌子好菜,隨他們鬧哄哄的一起吃用。如朱慶這種原可投奔到大爺爺家的,都覺著不比這般住在一處時常能談詩論文的瀟洒自在。
這伙子人正幹得起勁,連重陽節都沒歇上一日,卻不想就在重陽節竟被暗算了。趙長寧一組無事,趙長寧自幼習武,就是蘇白梨果也自幼練過以往趙長卿教授的一套劍法,他們兩個不熱衷武功,可這劍法也沒放下,只當是健身的來練,每天早上都會練習一遍,十幾年過去,熟能生巧,這會兒縱使沒寶劍防身,身體也較同齡人敏捷強健。非但沒給人打了黑棍,反將幾個打黑棍的揍了一頓送官報了案。
其餘人可就沒那般幸運了,夏文馮殷挨了好幾下才跑掉,凌騰朱慶都是書生,凌騰為救朱慶,一條胳膊給人敲個正著,骨折了,幸而有路人相救,不然吉凶難料。朱唐陳三郎跑得快,也落個鼻青臉腫,好在都是皮肉傷。
結果,除了趙長寧、蘇白、梨果外,個個有傷。他們出門,也不是沒有小廝跟隨,能跟著主家出門的,都是忠心的小廝,故此,為護著主家,小廝們傷得也很厲害。好在家裡有現成的大夫,不必外請,夏文在傷兵營呆過,對外傷很有一手。趙長卿先命人取來熱水,給夏文處理了身上的傷,夏文又與蘇先生去給諸人看傷處,先把外敷的葯開好,再擬內服的方子,安排人去抓藥、煎藥,直忙到下晌方罷。
梨子也氣個好歹,罵道,「t***,哪個黑心爛腸的王八蛋,竟敢下這般黑手!」罵一回,抬腳先去酬謝救了凌騰、朱慶的路人,又問了住處來歷,還得請他們將來去帝都府做個證人,方客客氣氣的將人送走。
黑棍事小,但此事的惡劣性質是大。
如馮殷這種火爆脾氣,捨生取義的話都說出來了。朱慶又是內疚,又是氣憤,道,「若咱們就此罷手,天理不存。我這就去大爺爺家打聽打聽,看究竟是誰的黑手。」他與凌騰自**好,這都是來考春闈的,凌騰因救他斷了右臂,朱慶心下難安。
趙長寧道,「我們抓了好幾個,就怕府尹大人拖沓。」他出身小武官家庭,對於官場上的一些門道還是知道的。案子是受理了,但什麼時候開審,就不是他們說了算的。顯然他們是得罪了人,這人能安排人打他們的黑棍,不見得怕他們報官。飄泊帝都,許多尋常事都格外艱難。
夏文道,「這無妨,帝都城裡別的不多,官兒最多。別的地方府尹大人一手遮天,這帝都可不是帝都府尹說了算的。一會兒我就拿著咱們的聯名書去鄭大人府上,請鄭大人幫咱們主持公道。」
這是絕佳的機會,儘管諸人傷得七七八八,但,不能否認,不知誰出的昏招,給了夏文等人絕佳機會。梨子在事後與趙長卿道,「雖說那些打|黑棍的可恨,不過,此事一出,我就覺著他們已佔了優勢。」任何時候,暴力都是狗急跳牆的法子。再者,梨子覺著,哪怕對方不是狗急跳牆,可發此昏招,亦可見對方智商了。
鄭大人是個耿直的人,他從不徇私,聽到夏文趙長寧將此事說完后,氣憤當然是有的,鄭大人還就此罵了兩句家鄉土話,因這話實在有損鄭大人的形象,便不一一細述了。
鄭大人耿直,不過能做到左都御史,可見鄭大人也不單單是耿直,收了夏文遞上的還未完成的聯名書,鄭大人還溫聲安慰了他們幾句,又道,「我也看了國子監的聯名書,滿篇的狗屁不通,不及你們明白事理。朝廷的事,你們還未做官,並不明白。就是監察司,雖有不當行徑,就事論事便罷,喊打喊殺的也過了。」鄭大人是反對舉人聯名上書的,無他,朝堂上的事,舉人們不清楚,純粹被人利用。眼瞅著明年就春闈,還搞什麼狗屁聯名上書,有這精神抓緊時間複習功課文章才是正路。不過,看過夏文等人的聯名書後,鄭大人覺著,世間不是沒有明理人。何況,對舉人下黑手這種事,在鄭大人這裡是絕難姑息的。
鄭大人並未說如何做,便打發了他們回家。
於昭文帝,他將鄭伯岩放在朝中做左都御史,並不是因為喜歡鄭伯岩那茅坑裡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秉性,而是因為鄭伯岩的良心。
這是個有良心的人。
所以,不論這幾年鄭伯岩給他添了多少堵,昭文帝都忍了。
這還是頭一遭,昭文帝覺著鄭伯岩那張方正如板磚的臉無比順眼,昭文帝正為國子監聯名上書的事心煩。昭文帝並不將國子監聯名上書放在心上,他登基多年,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不至於連這個都看不破。只是朝中大臣拿著國子監的聯名書做引,與監察司勢同水火,昭文帝心煩的很,如今見鄭伯岩遞上夏文等人的聯名書,昭文帝道,「看來,舉子里也有許多明白人。只是,明白人的話輕易到不了朕的跟前便給人暗算了!」
昭文帝此話一出,大臣便覺惶恐。
昭文帝道,「夏文,這名字有些眼熟。」
鄭伯岩道,「此人因父獲罪,被革功名,舉家前往西北效力,曾在軍前任軍醫,前年西平關大捷,其內人曾一箭射殺西蠻大將,陛下賞他內人六品誥命,復了夏文與其父功名。」
昭文帝立刻想起來了,「對,就是能拉開軒轅弓的趙安人。」因舉國上下就此一例,昭文帝印象頗深。當然,昭文帝還知道,西北戰事不斷,趙安人每年都會捐一些銀兩,不多不少,一年總有上萬兩銀子,而且每年都捐。這樣一想,昭文帝對趙安人的印象愈發好了。如今夏文這一紙聯名書正解了他的煩難,皇帝亦有好惡之心,昭文帝便覺著這夫妻二人倒是難得的明理之人。
非但昭文帝印象深,朝中大部分人都想起來了,實在是軒轅弓太有名氣,偏生拉開軒轅弓的是位婦人,人們想忘了都難。此時便有人心下暗罵:不知哪個沒腦子的,你他娘的安排人去打趙安人的男人,這不是上趕著找死么。能娶了一身怪力羅剎女的,這能是尋常男人么?說不得這姓夏的也是位高手……當然,後面便純屬人們的想像了。
監察司司長林隨當即落井下石的表態,「臣以為,此事疑點有二。第一,這幾位舉人找人聯名,都是分頭行動,行暗算之人能一舉擊之,顯然是早有預謀。第二,好不好的,怎麼單趕在國子監上聯名書後,這些與國子監持相反意見的舉人就挨了暗算呢?委實可疑。若帝都府尹力有不逮,監察司願意接手此案。」
壓力山大的帝都府尹立刻道,「林大人此言差矣!夏舉人等人是向帝都府報的案,本官已接手此案。林大人所說疑點,本官也想到了。陛下容臣些時日,臣定將此事查得一清二楚!」
鄭大人對國子監聯名上書之事無好感,對監察司同樣沒好感,尤其林隨一幅貌若好女的模樣,行事霸道陰狠,鄭大有素來看不慣。於是,鄭大人先坑了國子監聯名上書之事後,此時倒是站在帝都府尹徐靖這邊,鄭大人道,「林大人不是還有二百五十一名舉子的事未審。」
林隨似笑非笑,言語極是放肆,「能者多勞么。」
可憐帝都府尹,實乃帝都第一憋屈的官職。論官職,他不比林隨,論手中權勢,帝都府與監察司更無要比性。故此,面對林隨囂張氣焰,徐府尹竟然只能窩囊的說一句,「我雖才幹不比林大人,也自認不是無能之輩。」
林隨那雙光華瀲灧的眼睛輕輕掃徐府尹一眼,依舊是似笑非笑的模樣,「承讓承讓。」
徐府尹終於給他噎的說不出話。
鄭大人天生一幅公允心腸,冷聲道,「既然林大人自認能者,那就儘快將舉子的事審理清楚,那都是國之棟樑,別耽擱了他們明年春闈才好。」
林隨根本不買鄭大人的賬,道,「待本官審查清楚,自會向陛下回稟。」言下之意,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咱們監察司還輪不到你來管!
鄭大人冷哼一聲。
早朝上的事,夏文等人是不知道的,但,一大早上帝都府尹就著人請他們過去配合調查,他們不會自以為是的認為是他們小小舉人的身份能影響到帝都府尹,這顯然是鄭大人的原因了。
聯名書的事最終以案件官司的形式終結,朱慶去了朱大老爺家請安,回來有些悶悶。
在邊城守完父孝母孝,朱大老爺還是回了做了一輩子官的帝都。趙長卿只是初來帝都的時候去過一次,平日少去,無他,當初她與朱大太太很有些不愉快,朱大老爺家對她不是多麼熱絡。倒是朱慶,這是六房嫡長孫,朱大老爺對這個侄孫頗是看顧,原是想朱慶到他府上備考,因朱慶喜歡跟凌騰蘇白他們一處,便婉拒了朱大老爺。
朱慶原是想打聽打聽可有什麼內情,卻挨了朱大老爺一頓教導,無非是叫他安心念書,少摻和這帝都的是是非非。
朱慶問了半日也沒問個所以然,用過午飯便告辭了。
洗漱后,朱慶衣裳未換便先去看望凌騰,凌騰正在喝骨頭湯,不知是放了什麼藥材熬的,裡頭帶著淡淡葯香,凌騰簡直愁的要命,吩咐丫環道,「快給阿慶盛一碗。」
朱慶道,「我可不喝這個,你喝吧,我聽阿文說了,多喝骨頭湯對你的手臂好。」
凌騰苦著臉,「神仙也架不住一天三頓喝這個啊。」
朱慶笑,「你就當喝水就是了。」又問凌騰胳膊可好些了。
「沒事,如今並不覺著疼了。」見朱慶仍難釋懷,凌騰道,「你這臉真叫我彆扭,咱們自幼一道念書,這是趕著了。我就不信,若你是我,你能袖手自己跑了。是男人就別這樣唧歪,別說距春闈還有大半年,就是明個兒春闈,我左手一樣寫字,也不會耽擱正事。」
朱慶一笑,「倒叫你來勸我。」
「我是為了自己著想,你要總這麼一幅欠我八百吊的模樣,我可要彆扭死了。」凌騰知道他今日去了朱大老爺府上,問,「是不是大老爺說你了?」
「瞞不過你。」朱慶嘆,「阿騰,我真不知這世間到底是什麼模樣。大爺爺叫我安分,叫我安安穩穩的去考進士,將來有家族的扶助,便好做官。可是,若事情找到自己頭上仍只是啞忍,這般窩囊只為做官,又有什麼趣味呢。大爺爺說我若一味固執必要給家族惹禍,還說若不是咱們一意孤行,也不會遭人記恨,暗算你我。」
凌騰沉默片刻,道,「我也沒做過官,不過我想著,官也是人來做。做官的道理與做人的道理應是相通的,做人,剛柔並濟,該退時退一步,未為不可,但該進的時候便不能退,有時退一步,便是退一輩子。這次的事,我是不悔的。我也不贊成拿咱們舉子當出頭鳥的事,咱們就是來科舉的,朝廷的事,咱們不明白,便不該去說那些狂言妄語。就如同那些被監察司抓進去的舉子們,裡頭難保沒有才高八斗者,這樣被抓進監察司,有誰為他們出頭呢?兔死狐悲,同是舉人,若咱們只是一個人,縱使心下不贊同,除了不往國子監那聯名書上聯名,余者恐怕也是無能為力的。可是,我們人多了,便一樣能說得上話。阿慶,哪怕被人暗算,我也不悔。或許以後也會變成滑不溜手的老油條,如今趁著年輕做一二衝動傻事,待老了用來憑弔緬懷,也是值得的。」
是啊,年輕時不做一二傻事,待老了,恐怕想傻也不敢傻了。朱慶望著凌騰堅定的眼眸,忽而釋然,給凌騰在碗里添滿了骨頭湯,「有人一道傻一傻,的確不錯。」
凌騰連聲抱怨,「我真飽了!」
「你先喝著,我回去換了衣裳,咱們一道溫書,昨兒我失眠,倒做了篇絕妙好文,請你共賞!」朱慶哈哈一笑,起身而去。
凌騰肚子里唧咕,屁個絕妙好文,有種來喝骨頭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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