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終章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 許良心裏總存了諸多不滿。
對傻子, 對常淨,甚至對月濯, 乃至整個世界。他被關了太久, 心裏總有一股火氣,發不出, 散不去。
所以說話故意討嫌, 做事顛三倒四, 折騰別人,也折騰自己。
總覺得拿回身體隻是暫時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又會被關回去,且有可能再也沒有被釋放的一天。
這種不安定感像一顆炸彈, 讓許良一直很不穩定,有些時候他甚至有覺得, 與其等它爆炸, 還不如主動引爆, 好歹在最後一刻能夠掌控自己。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 這種焦慮漸漸散了。
什時候呢?
可能是常淨追上押運車救他的時候。
或者自己表白的時候。
更可能, 是常淨枕著他的手臂睡著的時候。
許良好像忽然明白了, 跟失去身體的恐懼相比,更讓他難以接受的, 是常淨這許多年來的背叛, 或者說, 他固執地認為,常淨把傻良當做他,這本身就是一種背叛。
但現在沒關係了,就算一切回到原點,至少他可以確定,那隻常小貓,心裏是有他的,且對他的感情,和對傻子絕不一樣。
如果這是一場競賽,那他終於贏了。
喝到大醉的時候,許良跟常淨坦白過自己的想法,還被嘲笑自己跟自己吃醋。
麵對滿地酒瓶狼藉,許良也會覺得自己確實小題大做,明明比常小貓大了一歲,在很多方麵卻完全是個小孩兒。
這樣的自己,要想對常小貓好,好好照顧他大半輩子,似乎不太夠格。
常淨醉得滿眼朦朧,躺在山坡上口齒不清數著星星。
許良忽然說:“如果我把身體拿回來了,傻子就會徹底消失。”
常淨側過頭看他,眼中情緒很難形容,沒多說話,隻輕聲嗯了一聲。
像隻難得收起利爪的小貓,毫無戒備地朝他伸出肉墊兒。
許良手指在脖子上摸了摸,畫骨丹的效果比上次長了很多,如果借助舊王的力量,完全占有身體直到完成約定也不是不可以,但許良忽然不想那麽幹了。
“給你幾天時間,和傻子告個別吧。”
常淨隻當是酒話沒太上心。
第二天頂著一頭毛躁醒來,口幹舌燥,想著前一晚許良拚命給他灌酒,就使勁兒往許良腿上踹了一腳。
許良蒙著被子,動動身子,沒醒。
常淨看他似乎也不好受,氣兒消了大半,掀開被子,拿自己額頭跟他對著頂了頂,“哎,別睡了,起來吃點兒東西,胃裏有食兒能舒服不少。”
許良哼了聲,還是不醒。
常淨看他臉上兩道被子印兒,有點兒想笑,看他睡得那麽乖那麽沉,心裏又有些癢癢,想著趁他沒醒,偷偷親一口吧,省得回頭醒了再親,這貨又要得寸進尺。
常淨親他下巴上剛剛冒頭的胡茬,又順著親到下巴,再想親脖子時,忽然發現那個紋身不見了。
常淨幾乎是瞬間沒興致了,隱約還有種猥-褻幼童的罪惡感,手背在嘴上蹭蹭,用力在許良臉上捏了兩把。
傻良睜眼,那眼神,清澈得像蒸餾水似的,沒雜質,但也沒營養。
常淨這才想起,昨晚許良說過,要讓他們告別。
告別嗎?
其實他根本不想特意告別。
甚至不太願意麵對這個問題。
如果傻良就這樣一直不出現,那就當他貪玩跑遠了,不用刻意去找,總有一天會乖乖回家,但真的告別了,就要麵對現實。
等許良如願以償的時候,那個在他身邊傻傻地開心了許多年的良良,就要從世界上消失了。
常淨有點兒控製不住情緒,知道不傻那個也在某個地方看著,不想被他見到自己的樣子又多想什麽,立刻收斂情緒,在傻良屁股上橫踹一腳,像以前一樣把他踹下地去。
傻良委屈巴巴,趴在床沿兒瞧著常淨。
常淨:“去洗漱換衣服,我今天不用上班兒,帶你去玩兒雲霄飛車。”
傻良眼睛眨眨,一臉不信天上掉餡兒餅的表情,隔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抱住常淨脖子,滿嘴念著安安靜靜,拿睡得熱乎乎的臉在他脖子上蹭。
身體之間的界線是個很微妙的玩意兒,傻良以前整天抱他,他從來不會亂想,但跟正主把能做的都做過了,再被傻良抱著,怎麽都覺得違和。
倒不是他在想什麽少兒不宜,而是總會有種錯覺,分不清是許良裝傻騙他,還是傻良下意識吃他豆腐。
常淨把傻良踹開,收拾出門。
雲霄飛車反複玩了十次,除了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常淨都在下麵看著傻良在上麵傻樂。
傻良要吃冰淇淋,常淨幹脆給他買了個冰淇淋車,讓他推著吃了一路。
炸雞薯條爆米,一路吃一路玩,等夜深了,所有項目都停止營業了,他們才一起回家,第二天又在商業街掃蕩,劉嬸兒家的粽子,王姨家的豆,還有巷尾新來的烤秋刀……
常淨對傻良好得出奇,好到連這傻孩子都有點兒受寵若驚,玩兒一天回來,總想做點兒什麽討好常淨,端茶遞水捏肩捶背,他覺得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但還是覺得,他家安安靜靜不太開心。
何止是不開心,常淨已經開始在心裏踹許良了。
道別個屁!
這兩天,每去一個地方,做一件事,他都有種感覺,好像親手拿著橡皮擦,擦掉這麽多年來的回憶。
第三天,第四天,傻良越是玩得開心,常淨臉色越是陰沉。
第五天一早,常淨去叫傻良起床,卻在他頸部看到那條魚形紋身。
擠壓的情緒變成火氣,常淨狠狠在許良身上踹了一腳。
許良卻笑眯眯看著他,“我跟舊王約好的,醒了就去見他,你怎麽說,要一起去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最好別去,常家後人,我可未必保得住你。”
常淨哼了一聲,“放心,我保得住你。”
雖然從共同利益和直覺來說,許良都相信舊王不會對他言而無信,但……即使舊王說到做到,他也有可能無法順利拿回身體。
畢竟事事都有萬一。
他目光緩緩掃過常淨,像要努力記住什麽。
常淨被他瞧得手心兒發燙,哼一聲道:“喲,五天你就憋不住了?”
許良把常淨按在床上,卻什麽都沒做,“再陪我躺一會兒,然後一起出發。”
剛出小院兒,就見炎池一身紅裝,恭恭敬敬等在那裏。
他本來對許良就十分恭敬,被救治之後就更是一絲不苟,姿態標準地行了個禮,朝許良做了個請的動作。
前方停了一隻虎背鷹身的妖獸,背上駕著寬敞舒適的座椅,還有幾隻小妖在旁邊用翅膀遮陰。
“挺豪華嘛。”
臨行前,常淨和炎池麵對麵做了個約定,在到達舊王地盤之後,除非自保,否則不會主動出手傷害那些小妖,而舊王方麵,也承諾確保他們此行絕對安全。
像這種麵對麵的約定,妖精一方所受到的牽製遠遠強於人類,且常淨有溯光蛟,許良有月濯和那臭嘴巴的水蛭,即使舊王耍詐,他也可以保證許良安全脫身。
鷹身妖獸飛了許久,跨過一道道山脈終於降落。
許良沉默了一路,常淨則始終留意地形。
據說父輩的記憶會寫在基因裏傳給兒孫,也許真是這樣,所以許良在麵對妖精時總容易放鬆信任,而常淨則下意識保持警惕,即使圈養多年的妖精,他也不可能跟他們推心置腹。
他跟許良能像現在這樣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在父輩眼光看來,可以說是不可理喻吧?
到達目的地後,並沒像想象中看到許多妖精,甚至比管理處清靜不少。
但兩人可以同時感覺到,不遠的地方,隱藏著一股經過壓抑的廣博妖氣。
沒有激流**,卻像河川入海一樣平靜遼闊。
常淨從沒遇過這樣的妖氣,明明是濁妖,氣息中卻毫無惡意。
如果一定要形容,隻讓人覺得絕望悲涼。
炎池領著二人,徒步穿過一片穀地,林中鳥獸氣息濃重,但聽不到半絲蟲鳴鳥啼。
不久聽到潭水清脆,越來越近。
許良心跳忽然快了幾拍,腦中閃過一些畫麵。
黑暗中的箱子,鎖鏈,血淋淋的心髒被封印在地底。
炎池:“我就送到這裏,陛下就在前麵等您。”
許良先走一步,常淨忙加快兩步跟他並排,有點兒不爽地瞪他一眼。
很明顯責怪他不夠小心。
許良搖了搖頭,拉著常淨手腕繼續前行。
一陣風過,從潭水上方帶出一絲怪異氣味。
繁密藤蔓像天然簾幕,擋住後方的深潭。
兩人同時伸手,撩開藤蔓,也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潭水一片血色,中心深處紅得發紫。
水中浸泡著零落的身體部件,雖然已經按照方位擺好,卻還是觸目驚心。
許良一眼認出了擺在中央的心髒。
兩人對視片刻,好像都猜到了什麽。
這時潭底有溫柔聲線低沉傳出,“我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話音未落哦,永夜自暗處轉出,隔幾米與兩人相視而立。
“常家後人,你可以親眼看看,你的族人對我家主人做了什麽,封印幻海?沒錯,但不是你所理解的封印,你們這些——”
“永夜。”舊王出聲製止,自己解釋說,“幻海中隻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而已,多虧許家後人才得以解開封印。”
許良:“幻海封印著你的心髒。”
常淨:“三哥山也封印了你的一部分身體?”
舊王:“沒錯,那裏是我的羽翼,你們人類總以為我會先取頭顱,卻沒想到,我會先取羽翼。”
解釋的話沒有繼續更多,舊王話鋒一轉,“常家後人,你該知道,現在人界妖界,名義上保持平衡,實際卻是妖界勢弱,現任妖王我曾有幸見過一次,亦非池中之物,如果妖界力量繼續削弱,總有一天,他會主動反擊,而我的出現,可作為第三方勢力,平衡現有的雙方關係,不客氣地說,如果沒有我,兩界和平還可維持十年,而有我在,則至少維持百年。”
常淨臉上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淡表情,心裏卻說放屁,你被人大卸八塊,現在活過來了,還想說你不打算複仇?
舊王似乎能看透人心,“我自然必須複仇,隻不過人妖殊途各為其利,人類害我,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容忍的,隻有背叛而已。我可以跟你們約定,恢複真身之後,絕不挑起兩界爭端,隻向叛徒複仇。”
即使沒有這些話,常淨也不打算阻止許良去救妖王,因為權衡再三,除此之外,沒有辦法可以保證許良安全。
管理處怕許良來救妖王,能抓他自然要抓,抓不到也要想辦法將他置於死地,現在全國各處封印被破,舊王已經把身體找齊,許良更是處在前所未有的危機裏。
常淨所能想到唯一的辦法,就是釜底抽薪。
索性先把妖王救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議。
可他沒想到,妖王給人的感覺,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別的不提,他被淨道者肢解得體無完膚,還能麵對他這個常家後人平心靜氣,單是這氣量,就擔得起妖王之名。
妖王:“如果還不放心,那麽許家後人,你可以在救我的時候動些手腳,讓我長久受製於你。”
許良和常淨同時暗暗吃驚,都沒想到妖王會給自己挖這種大坑,這話一出就收不回了,許良要留把柄,妖王製止不了,即使不留,僅憑這可能性也有足夠威力,足以束縛妖王手腳。
許良從背包取出工具,“廢話不說,現在開始,我盡力給你治傷,你也記得你對我的約定。”
三天後,治療結束。
常淨和永夜守在屋外,留許良和舊王兩人在小木屋裏。
舊王第一次在許良麵前幻出人形,臉上卻遮著繪滿羽紋的麵具。
他朝許良伸出手,指尖發出微光,“你先適應我的妖氣,待會兒我把無明水取出之時,身體也就不會那麽抗拒。”
許良隻覺掌心冰涼平靜,短暫適應過後,舊王輕輕覆住許良後頸。
“現在開始,專注於你想要的結果,切忌分心。”
想要的結果?
這話好像有些深意,許良正想著,就覺得眼前一片白光,待光線不再刺眼,他看到空曠草地上放著一個巨大牢籠,籠子底部縮著一個人影。
走近去看,那個人影不是別人,正是小時候的自己。
確切說,是那個變傻的自己,因為智力水平停留在五歲那年,所以在這裏看到的他,還是五歲時的模樣。
男孩兒似乎聽到聲音,睜開眼,懵懂眼神看著許良。
那雙眼睛,一看就是傻子。
許良心中生出些許憤恨,幾乎同一時間,他感覺手心兒多了一柄匕首。
原來是這樣,殺了那個傻的,身體就能完全屬於自己。
許良麵無表情,匕首在掌心轉了半圈,寒光森森,男孩兒臉上卻毫不畏懼。
那個不服輸的小樣兒,很像照片裏的自己。
許良忽然又覺得,籠子裏的那個就是自己。
想法剛一冒頭,匕首就消失無影。
所以舊王才說,要專注於想要的結果?
可是這結果,好像並不能完全令他滿意。
正想著,五歲許良小手穿過籠子,在許良衣服上扯了扯,“都好久沒人來了,你陪我說說話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安安靜靜不愛吃,但他吃牛軋,而且要杏仁味的。”
“我知道。”
“他喜歡穿黑色,因為黑色很酷。”
“也知道。”
小家夥絮絮叨叨說了許久,最後似乎有些累了,歪歪斜斜靠在籠子裏,臉上硌出一道紅印兒。
他說話越來越輕,身體還不斷往下墜,但手還死死拽著許良衣角。
許良沒辦法,隻好蹲下讓自己舒服一點兒。
小家夥半眯著眼,微笑說了最後一句,“隻要看到安安靜靜,我就開心,非常,非常開心。”
許良:“嗯,這我知道。”
許久後,許良從小屋出來,一眼就看到等在門外的常淨。
一臉“我心裏著急但我必須加裝鎮定”的表情。
“好了?”
“好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從午後到黃昏,幾乎要走完整片山穀。
常淨終於忍不住問道:“感覺怎麽樣?”
“好啊,前所未有得好。”
常淨又問:“所以,身體你拿回來了?”
“你想問傻良是不是不存在了?”
常淨猶豫下,還是點了點頭。
許良笑著在他頭上一拍,“我把籠子拆了,廢了好大勁兒呢,今晚你得給我捏肩捶背,當牛做馬好好補償。”
“什麽籠子?”
“聽不懂嗎?”許良正麵把常淨一抱,“聽不懂就對了,我的傻媳婦兒。”
夕陽漸沉,殘紅卻並不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