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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肝膽兩崑崙

  待大師坐定后,霍白瓷十分恭敬的欠身問道:「師父,您喝點什麼?」

  俗名蕭元忠的一衲禪師笑了笑,回應道:「我剛睡醒不久,尚有些倦意,來點提神的就好。」

  霍白瓷思量片刻,道:「那便……『達摩瞼』如何?」

  苦行僧一衲點了點頭,「極好。」

  霍茶聖從柜子里取下了一個做工相對精美的陶瓷罐頭,小心翼翼的將之捧至了茶桌上。他從陶制罐中拿出緊密包裹著珍貴茶葉的紙囊,對眾人簡略介紹道:「傳聞當年達摩祖師面壁參禪時,為了驅掃困意,不惜割掉了自己的一片眼瞼,眼瞼落地後生根抽芽,竟長成了一株茶樹,達摩每感疲倦乏力,便摘葉而食,以使自己精神振奮。只因這茶同樣極具提神醒腦、亢奮精神的功效,故得名『達摩瞼』。」語畢,便即開始著手沏泡。

  趁著茶聖霍白瓷沖水泡茶的功夫,關昭關老五齣言問探道:「大師,你剛才說在此等候關某多時,不知所為何事?」

  天下禪宗之表的一衲禪師並不急於回答此問,轉而溫言說道:「關居士,這篇《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我宗經典,不知居士聽后,可有些許感悟否?」

  自眾人進茶屋起,霍白瓷的妻子李芷便一直在輕敲木魚,口中持續小聲念誦著聽不真切的佛經。

  關昭淡然一笑,「從前聽老霍說過,邊喝茶邊聽經,對領悟佛理有幫處,這叫做什麼『禪茶一味』……哎呀,也不怕大師笑話,我關老五是個糊裡糊塗的粗俗鄙陋之人,也弄不懂什麼一味兩味的,更別提有什麼心得感悟了,就是覺著好聽,茶喝起來更有味道些。」

  枯瘦若柴的一衲禪師眯眼笑道:「茶變好喝了,這何嘗不是一種感悟呢?」

  這時霍白瓷也已泡好了「達摩瞼」,先為恩師沏了一碗,再遞了一碗給故友關昭,說道:「老五,這茶喝起來更有味道,你嘗嘗。」

  自稱粗人的關老五端起茶碗,剛啜了一口,立時「唔」了一聲,吐了吐舌頭,蹙眉叫道:「這茶好生苦澀!」

  霍白瓷呵呵笑道:「你先喝了清茶『紅渚蓮花』,再喝這剛沏好的濃茶,必然是又苦又澀的。」

  「好哇老霍,你原是故意的!」關老五高聲嚷道,「你這老小子,真是越學越壞了。」

  霍白瓷哈哈大笑,拂須道:「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這茶喝起來味道可足了。」

  霍茶聖的授業恩師一衲禪師也飲了一口剛泡出來的濃茶「達摩瞼」,點頭贊道:「鴻雁,這一沏泡得恰到好處,不錯啊!」

  霍白瓷聽得大師稱讚的言語,喜道:「能得師父誇上一聲好,徒兒今晚必能睡個好覺了。」

  關昭撇了撇嘴,噓聲道:「老霍,你可是當今茶聖啊,區區泡一壺好茶有什麼稀奇?」

  霍白瓷正欲辯駁,其師父一衲禪師搶先開口道:「聖人又不是完人,總也會出現紕漏,總也有疏忽的時候,泡茶煮茗時考究繁多,想要沏出一壺好茶,可並非什麼易事啊。」霍白瓷立即跟著附和道:「老五,聽聽我師父說的,你當泡茶很容易么?裡頭的門道可不少,光是講,就能講上整整一天了!」

  關老五捏了捏鼻樑上頭的睛明穴,著實無奈道:「得得,我這人啊,喝茶還行,你要跟我講泡茶的門道,我能睡倒在這兒。」

  坐在旁邊的魏頡心下十分奇怪,腹中不禁暗道:「關大俠一代人傑,視死如歸也便罷了,可霍茶聖怎的還有閒情逸緻大開玩笑?多年好友意圖赴戰求死,他竟無半分惋惜之情么?未免有些太過涼薄了罷。」

  一生只著一件衲衣的一衲禪師又默默喝了會兒茶,忽道:「聽聞關居士有一口傳世寶刀,乃天下名刀之首,不知可否借貧僧一觀?」

  關老五作為託身白刃里的武道豪士,性子貫來極是坦然直率,當即將那口愛刀從腰間取下,雙手遞了上去,「大師請看。」

  一衲禪師接過蓋世長刀,剛拔掉刀鞘,一股凌寒冷冽的神妙氣機霎時從刃身透了出來,屋內眾人無不受之影響。

  魏頡僅僅快速瞥了一眼,便即忍不住渾身一哆嗦,暗暗感嘆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刀』,殺氣竟如此凌冽恐怖!劍仙李太清那柄青蓮劍上附著的『玄寒真氣』也不過如此了,刀聖之愛刀,當真名不虛傳!」

  一衲將沒了刀鞘的極銳長刀捧在手裡,仔細觀賞了一番,由衷讚揚道:「果然是好刀。」

  「哎,大師繆贊了!」關老五笑著自謙道,「不算太好,不過是用起來順手一些罷了。」

  「關居士不必妄自菲薄,老和尚又非不識貨之人。」一衲笑道,「這刀的名字,可是叫做『唯我獨尊』?」

  「正是,刀名取自釋教佛祖的那句『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關昭憨笑道,「嘿嘿,我覺著好聽,便偷過來用了,也沒徵求過佛祖他老人家的意見,算是欠他的啦!」

  霍白瓷擰眉責罵道:「老五,別口無遮攔的,佛祖豈會與你一般見識?」

  一衲禪師低頭啜了口濃茶,抬起頭髮問道:「那關居士可知『唯我獨尊』里的這個『我』是何意思?」

  關老五一怔,「我便是我啊,哪還有什麼意思?」

  霍白瓷搖了搖頭,點評道:「老五啊,你這就狹隘了。」

  一衲淡然笑道:「這個『我』,乃是自心自性之意。」

  「何為自心自性?」關老五皺眉問道,「在下不懂,大師給講解講解。」

  「自心即是本心,自性即是我們原本的樣子,世間一切法,皆由心所造,唯有先見本心,方可見真我。」一衲禪師正色道,「命由己造,福緣自求,釋迦摩尼說『唯我獨尊』,便是要人以本心本性為真,以自己為世間之最上者,人人見真我,人人皆是佛陀。」

  關昭似懂非懂的點了幾下腦袋,咧嘴笑道:「原來還有這等說法,我本以為是佛祖他老人家狂得厲害,天上天下,唯有他一人獨尊呢,哈哈!」

  霍白瓷哀聲嘆道:「唉,你未免把佛祖想得太過傲慢了。」

  「得得得,我現在這不是懂了嗎?」關老五雙手合十謙遜道,「之前是我想錯了,對不起佛祖他老人家,我在這裡給他賠罪了。」

  滿臉餓痕的一衲禪師嘴角微微上揚,凝視著刀聖的雙目,問道:「關居士,你真的懂了么?」

  關昭一愣神,呆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釋聖一衲禪師岔開了話題,指了指手中的那柄天下第一刀唯我獨尊,問了個古怪稀奇的問題:「關居士,你可知,這『刀』也有真我么?」

  關老五覺得這問題挺新鮮,挑眉奇道:「一把刀有什麼真我?」

  「有的,有的!」一衲笑道,「所謂『真我』,即是超脫一切苦厭煩惱,自在真實之我,萬物皆有『我』,刀自然也不例外。」

  關昭嘿嘿一笑,促狹的說道:「大師,那你能否把這柄刀的『我』給叫出來,我陪這刀聊上一聊。」

  面黃肌瘦的一衲禪師搖頭否定道:「不可,『真我』乃空之本源,無形無限,怎能叫得出來?」

  關昭眉頭打結,輕嘆一下,沒好氣的問道:「大師,既然叫不出來,那我怎知『真我』到底存不存在?」

  一衲點明道:「關居士,你以有形的『假我』,去尋訪無形的『真我』,自然是一無所獲的。」

  關昭垂首想了半天,困頓的抬頭說道:「大師,你這一會兒『真我』,一會兒『假我』的,關某愚鈍,實在難以理解。」

  「關居士毋須煩惱,一旦開始追求真我,便離『真我』越來越遠了。」一衲禪師緩聲道,「不求不取,方能破除假我,見到真我。」頓了頓,接著道:「《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有雲,『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即證得如來智慧德相,若是妄想執著,則不能證得。」

  刀聖關昭沉默了半晌,忽得眉頭一揚,肅聲問道:「大師為何與關某說這些?」

  青泥寺方丈一衲禪師仍不作正面回應,低首看刀,沉聲道:「此刀縱橫天下、所向披靡,曾於天燭國皇都上京斬殺重甲八千餘人,刃藏九年,一朝出鞘,便同時擊落兩名劍仙,令天地為之震撼,『天下第一刀』的名號當之無愧。如此神物,世間絕無僅有,若是輕易折損毀壞,並隨意棄之荒野,豈非可惜?」

  關老五「哼」了一聲,振聲道:「寶刀因戰而損,得其所也,總勝過當一輩子屠狗刀、切菜刀!」

  高僧一衲仍低著頭,對著那柄稀世神刀說起了話:「你也是這麼想的么?你是願意一直在鞘中待著,還是想要出來殺人呢?」

  年輕人魏頡見其舉止奇怪,心下費解道:「大師為何要對著一把刀說話?」

  一衲禪師慈祥的笑了笑,轉頭道:「關居士,你的刀說,他不願再與人廝殺了。」

  關老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用鼻子出了口氣,未等一衲把話完全說完,便從其手中奪回了本就屬於自己的那柄「唯我獨尊」,毫不客氣的說道:「大師,這刀跟了我那麼多年,我總該比你了解它!」

  「老五!」被一衲禪師自幼養大的霍白瓷高聲叫道,「莫對我師父無禮!」

  脾氣決計稱不上「好」的關昭關刀聖肅然道:「我關老五雖然粗俗,卻也不傻,豈能聽不出大師的言下之意?大師一番美意,想勸我放下執念,得自在真我。可這『真我』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弄不懂,也不想懂,我便是我,真的我也好,假的我也罷,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一衲禪師垂眉默然不語。

  「大師以物寓人,想讓我封刀退隱,呵呵,哪有那麼容易?我與劍聖嬴秋恩恩怨怨了三十餘年,豈是大師一番話便能輕易了賬的?」關老五嗓音低啞深沉,「佛家講求『頓悟』,恕關某一介武夫沒那點悟性,實在是頓不出來,讓大師白費口舌了。」

  一衲禪師長長的嘆了口氣,仍不放棄的試圖勸道:「關居士,苦海無涯……」

  「大師是想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刀聖關昭震聲道,「好,就算我現在真的回頭了,上了岸,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把刀放下了,成佛了,又如何?我關老五寧可在苦海里溺死,也不願在岸上苟活!我不願飛升當神仙,又豈會貪圖變成什麼佛陀?」

  屋內眾人盡皆瞠目啞然。

  「大師,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么?」關昭眼神平和寂寞的說道,「但不管大師想說什麼,我今日是決計不肯回頭了,這屠刀,也決計是放不下了。」

  「貧僧實已無話可說。」苦行禪師低聲回應道。

  此刻,霍白瓷愛妻李秀蘭的誦經聲也停歇了下來,整個茶屋內頓時一片寂靜,針落有聲。

  「老霍,我這人脾氣臭、話直,這輩子也沒交幾個朋友,你算一個。」關昭爽快笑道,「你的茶有滋味,比酒好喝!」

  個頭不高的他驀然站起身來,揉了揉女兒關櫻的腦袋,欣慰的說道:「櫻兒,爹這輩子最自豪的兩件事,第一是娶了你娘,第二就是生了你。爹這就走了,日後你務必要保重自己啊,就算沒當上那天下第一刀修,爹爹也不會怪你的。」

  布衣關櫻用力拽住了父親的一條幹瘦胳膊,兩排牙齒緊緊咬死,眼圈通紅,臉色猙獰的說不出話來。

  刀聖關昭此生最後看了關櫻一眼,咬牙把心一橫,重重甩脫了女兒的手,頭也不回的朝茶肆門口走去。

  只見一名身穿破舊麻衣的駝背老人,右手握著那柄陪伴他多年的神刀唯我獨尊,獨自一人緩步從那間名叫「且將新火」的小茶肆里走了出來。

  他身子輕輕一縱,飄然躍至了天門城裡最高大的建築之上。

  那座名列中原三大雄樓的百尺飛仙樓,如今已塌掉了將近三分之一,老人巋然立於破敗不堪的樓頂,抬頭望天。

  接下來,全城的男女老少皆聽到了持刀老人的霸氣言語:「天上諸仙,垂首恭聽,今日我關老五,開天!」

  老人膝蓋微彎,雙腿一蹬,登時將整座飛仙樓轟然踏成了廢墟,自樓頂筆直上沖,對著無垠無際的九霄層雲揮出了一刀。

  天門城的上空,被劈開了一扇天門!

  天門大開,有天光灑落人間。

  駝背老人一隻腳邁入天門,狠狠的往門裡頭啐了一口,譏笑嘲諷道:「飛升?飛你媽-的升!當什麼狗屁神仙?今日我請神仙吃唾沫!」

  圍觀的一眾天庭仙人敢怒而不敢言。

  宣洩完胸中積鬱后的持刀老人神清氣爽,遂以「謫仙人」的瀟洒姿態從萬丈天門處落下,他將長刀高高舉過頭頂,放聲大叫道:「橫刀笑仙人,肝膽兩崑崙!」

  又向西北方揮出一刀。

  刀罡摧山而去。

  麻衣老人那並不魁梧的身影霎時便消失在了天門城上空。

  茶屋內,青泥寺方丈一衲禪師與徒兒霍白瓷匆匆作別後,也朝西北方向疾飛而去。

  那一日,長期居住在崑崙腳下的百姓們看見了。

  看見天邊掠過一道雪白飛虹。

  那座千年巍峨的巨山竟被硬生生的劈成了兩半!

  天崩地裂,莫過於此。

  當日三更夜裡,一鼎由金光凝聚而成的莊嚴大鐘,自蒼穹墜下,將裂作了兩瓣的昆崙山罩在其中。

  寶光耀眼,世間恍若白晝。

  鍾內,有無數氣浪亂射。

  撞鐘聲不止。

  天地之間,似有菩薩佛陀低語。

  待金鐘化光散去后,兩瓣崑崙雪山皆被削掉了巔峰!

  刀劍。

  可平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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