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少年書生
見此模樣徐國難心裡很不好受,猛地想起「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寇讎」,感覺山林深處有深邃目光默默望著自己,摸了摸藏在懷裡的《復甫文集》,抬眼望向張老大空蕩蕩的衣袖,高聲問道:「你是如何受的傷?」
張老大一怔,昂然道:「俺跟劉國軒將軍與韃子戰艦在思明洲鄰近海域作戰,五艘對八艘,不小心被炮彈擊中左臂。」
挺起胸膛道:「俺受傷前發炮打碎韃子戰艦,至少轟死十名韃子!」
語氣激昂神采飛揚,顯是想起戰場激情歲月胸潮澎湃不能自己。
徐國難點點頭,贊道:「好漢子!」
張老大傲然道:「打碎韃子戰艦不算甚麼,國姓爺收復台灣時,俺與陳總制都在復明號戰艦,與紅毛鬼主力戰艦赫克托號作戰。陳總制站在甲板親自指揮,俺受命發炮轟擊,親眼瞧著大群紅毛鬼竄入海里亂掙亂跳,不住口哀告求饒,那才叫真正痛快。」
鄭成功收復台灣徐國難年幼留在廈門,聽張老大提起陳永華,想象老師前臨一線指揮戰事的豪邁英姿,不由心生嚮往目炫神迷。
定了定神,緩步走到一名面有猙獰傷疤的枯槁老者面前,還沒開口,旁邊的斷指青年搶著道:「吳大伯耳朵被炮彈震聾,啥都聽不到。他老人家是國姓爺攻打南京時受的傷,」
頓了頓,啞聲道:「馮總制當時也在軍中,與吳大伯並肩作戰,碰上韃子鐵騎衝鋒,還是——吳大伯拚死救了馮總制性命。」
想到當初救命之人成為削減榮軍錢糧的誤國權奸,斷指青年難過得低下頭去,緊緊咬住嘴唇。
周圍萬籟俱寂,眾人都把斷指青年的話清清楚楚聽入耳中,心中均是百感交集,眼裡又酸又澀,不知該如何言語。
枯槁老者瞪著迷濛老眼,不曉得他們說些甚麼,忽地舉起雙手,向徐國難顫巍巍行了個軍禮。
徐國難連忙舉手還禮,眼角不知不覺有些濕潤。
他接連問了八名榮軍的傷殘經歷,都是奮勇殺敵無一退縮,再也壓抑不住胸中鬱悶,猛地轉身向劉小軍和官差高聲道:「榮軍都是與韃子作戰受的傷,是明軍中鐵錚錚的好漢子!沒有他們的受傷付出,哪有台灣的繁榮太平——我們都是當差吃餉,誰也不能擔保日後不會受傷,怎能忍心看著榮軍兄弟流血又流淚?!」
聽著徐國難近乎咆哮的嘶聲怒吼,眾官差默默無言臉有慚色,有意無意讓開上山道路。
劉小軍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出聲阻止。
徐國難轉過身,向榮軍鄭重道:「朝廷近年開支浩繁用度緊張,馮總制提出節流縮支削減經費也是迫不得己。國難人輕言微,不能向各位弟兄保證不會削減補貼經費,承諾會把大家的想法和困境如實向朝廷諸公反饋,盡量不讓弟兄衣食無著,饑寒度日。」
聽了徐國難的鄭重承諾,強行抑制的淚水終於從張老大眼眶忍不住大滴滾落下來。
他搶前一步,領著榮軍向徐國難跪拜下去。
「怎能忍心看著榮軍兄弟流血又流淚,這個叫國難的僉事倒是有擔當的血性漢子,不要讓馮總制過分為難才好。」
不遠處的山道旁矗著座六角石亭,兩名上山遊逛的遊客站在亭中冷眼旁觀,目光複雜各有意味。
亭外零零散散站著八名神情精悍的便裝壯漢,雖然雜亂無章彷彿閒遊,卻隱隱把石亭護在中間。
一名面如敷粉,長身玉立的少年書生用描金摺扇輕輕拍打白嫩手心,望著亂鬨哄人群沉吟道。
旁邊頭戴軟帽,寬袖大服道官服色的老年儒士目現讚賞,點頭道:「徐僉事確是有擔當的好漢子,只是血性有餘,忍功不夠,日後還需多加歷練,才能對付那些成了精的老狐狸。既然公子有意饒恕,老夫自會找機會向馮總制討個人情,放他一馬。」
少年書生微微點頭,忍不住皺眉道:「馮錫范怎麼搞的,執政不到兩年就弄得台灣財困民窮,連榮軍補助經費都發不出來,沒得叫韃子看了笑話。想當年陳總制治理台灣井井有條,朝野上下安享太平,可比馮錫范有出息得多。」
老年儒士目光一閃,輕聲道:「馮總制是戰場猛將,卻不是治國良才,處理朝政不是馮總制長項,公子既然有意,何不想法子——」
少年書生面現陰霾,眸子深處隱有火焰熊熊燃燒,想要說話強行忍住,目光從筆直肅立的便裝漢子慢慢轉向扶老攜幼爭相上山的榮軍,合起摺扇用力敲打石欄,曼聲吟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語音沉鬱別有意味,吟完重重嘆了口氣,向綠蔭掩映的陳永華墓地瞄了一眼,搖著描金摺扇緩步下山。
老年儒士目光閃動若有所悟,慢騰騰跟在少年書生後頭走出石亭,由便裝壯漢護持順著山道緩步行走,腳步頗為有些沉重。
一行人在山道上漸行漸遠,拐入柏樹林不見蹤跡,寂無聲息的六角石亭突地鬼魅般現出條身形枯瘦,面目普通的玄衣漢子,望著少年書生背影冷笑數聲,輕煙般隱入茂密樹林之中不見蹤影。
有可能導致流血事件的榮軍哭墓在徐國難的妥善處理下,皆大歡喜圓滿解決。榮軍得到徐國難鄭重承諾,在陳永華墓前哭祭時沒人當場說出污辱馮總制的「犯上」言語,讓一直站在旁邊監視的劉小軍鬆了口大氣,不管日後如何,至少目前可以給吳僉事貌似滿意的交待。
榮軍的訴求能不能得到合理解決,日後會不會繼續採取激烈手段抗爭,都不是劉小軍關心的事情,雖然內心深處對榮軍悲慘處境也有幾分同情,卻絕不會把自己陷入泥潭。
至於如何實現承諾,想法子讓馮總制收回成命,那是徐僉事才需要頭疼的現實難題,與劉小軍有屁干聯。
徐國難與徐文宏站在陳永華墓前,默默看著榮軍在張老大率領下哭墓祭拜,供台上香煙裊裊,插滿了拜奠百娃敬獻的香煙蠟燭,顯是陳永華遺愛惠民甚得百姓愛戴。
不遠處的廟宇塑著陳永華座像,書生服務栩栩如生,眼神隱蘊憂鬱,茲茲不忘排滿興漢復興華夏。
想起昔日老師對自己的淳淳教誨,徐國難眸里不自禁泛起淚花,直想跪到老師墓前,痛痛快快哭上一場。
徐文宏目光從張老大身上緩緩移開,輕聲問道:「國難,你向榮軍許下承諾,有沒有想過後果?」
徐國難沉著臉沒有說話,聽徐文宏續道:「這裡耳目眾多,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用不了半天,你說的每句話都會一字不拉傳入馮總制耳中,萬一他對你懷恨在心——」
徐國難心中坦然,微笑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人做事但求問心無愧,何必斤斤計較利害。爹剛才不是說陳先生就在前面看著,孩兒今日所為,正是按照陳先生的囑咐行事。」
目光炯炯瞧向墓碑,彷彿正與陳永華對話,「如果為華複復興作出最大犧牲的榮軍都不能善待,這樣的朝廷——」終是心有顧忌,不敢把大逆言語說出口。
徐文宏目光炯炯望向徐國難,眼神里有著欣慰,就像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每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堅持,觸及底線就不能再忍。徐國難如此,徐文宏何嘗又不如是。
見張老大等跪在陳永華墓前放聲痛哭,訴說委屈,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徐文宏憶起陳永華生前的音容笑貌,心裡不勝唏噓,強忍悲痛慢慢轉身向林外走去。
高大身材在明亮陽光映照下,拖出極長黑影,一直延伸到陳永華墓碑前。
「我們不祭拜陳先生?」徐國難急步追上,低聲問道。
「用不著,你的所做所為,就是對陳先生的最好祭拜。」
徐永華緩緩說道,抬頭望見前面山脈蜿蜒起伏,樹木鬱鬱蔥蔥,好一派漢家壯麗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