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整個小鎮都是霍夫塔司學校的。
一年前我拎著它的錄取信和隨信的身份銘牌,深吸一口氣邁進了那扇的高大的、刻有“霍夫塔司”劍體字樣的拱形門。
它是帝國最優秀的魔法學校之一,外院與內院加起來不滿五百人。官方的說法是,它真正的屬地麵積有5.4英畝。它草木茂盛,更遙遠的地方還有連綿山麓,各類建築和有待探索的奇妙角落在此處棲息——包括時不時便會在路上冒出來的一個美食屋。每年初夏,帝國的各個頂尖領域都將從霍夫的畢業生中汲取新鮮血液;無論是科學家、大魔法士,先鋒軍與護國衛的成員,或是傳說中的“刀鋒”麾下。
我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其中一個畢業生的年終論文:《淺析850-853霍夫塔司教授們的姓名在通用教科書上的出現規律及論題內容》——非常有趣,也非常滑稽地具有恐怖色彩的一篇文章。除了論題內容的革新與發現,我格外感受到的就是霍夫塔司老爺子教授們的可怕程度。
但我非常喜歡這一點:在霍夫塔司,你身周的每個人都是聰明人。
這樣一來,漫長的五年外院生活才不會那麽無趣。
一年前的我和一堆新生鬧哄哄地聚集在石製拱門的入口。
要邁過很長一段草坪才是學院的建築,東院的人等候在一側,西院的人則自發般地聚到了另一側。西院是主修法術與魔紋的學院,也是我即將進駐的學院——我倒是對東院那幫用刀的人不持什麽偏見,不像西院的一些激進派,直截了當地稱東院的人為“粗魯的武夫”。
我在人堆裏聽到了辯論的聲音,便朝那個方向走去,發現有人正在詳述三年級魔法課才會涉獵的“波哈理論”。
“ ‘ario’這個詞根是不能用於沉睡咒的。波哈的實驗證明,一旦它的正確發音生效,尾音將無可避免地在喉間產生一個上挑的顫動,結果就是以ar開頭的沉睡咒‘寧神、蒙蔽’的效果,將被這個ario的共振破壞。”
我看到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的青年正在侃侃而談。他一頭黑發順著額頭梳到後麵,沃德人五官深邃、皮膚蒼白的特征,使得他活像抱著書本、從黑白的紀念冊上走下來的科學家。
聽了他這番講述的人發出了認同的附和聲。
我擠進人堆,直視那個人:“你和波哈都是錯的。‘ario’實際上完全可以作用於沉睡咒,隻不過發音需要把握精準的側重,第三音節的讀音要尤其加重,而其他除前綴的部分都要弱化。有書本記錄,古代海魔女迷惑水手時的咒語其中反複的關鍵小節就是‘aridormario’,她們令水手在這樣的靡靡妙音間昏暈,然後將其拖入海底——我因為好奇,利用沉睡咒給‘ario’做過一個小測試,反複實驗能起效的讀法。事實證明,ario作為昏睡的詞根是完全可行的。”
有那麽幾秒我看見那個沃德人陷入了思索,然後伴隨著他嘴唇的顫動,他似乎猛然獲得了什麽靈感。
“值得考慮。也許我的結論是不完整的。”他這樣說道。
他毫不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肩膀擠過他身旁人的西服馬甲,對我伸出手:“奧德戈.斯坦利,西院魔法係a班。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我伸手回握:“維森特.肖,同樣榮幸——看來我們能做班友了。”
這就是我還處於橫衝直撞的新生時期,初識我最好的朋友、我公寓房間左側鄰居的全部過程。
當然,在我們熟識後他得知,我對波哈理論那三言兩語的見解,隻不過是在探索有關海魔女的詩篇時好奇心的附帶促使,而我本人平時的魔法基礎糟糕透頂的時候——啊,那就是後話了。
奧德並不會對我揮拳頭,文學世家的背景使得他修養良好;我非常慶幸。
而現在我喪氣地坐在魔法課教室裏,麵對著萊恩教授即將下達的判罰。
“萊恩先生,再給我兩天時間。”我真誠無比地盯著他的眼睛,道,“我最近在為偉大的精神事業不斷掙紮,透支了過度的肉`體和靈魂。”
“沒關係,會好起來的。”萊恩仍舊是不置可否地微笑著,站在我麵前很近的地方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我莫名從中看出了殺氣。
奧德在旁邊做著聆聽者,大約在不動聲色地忍笑。
我硬著頭皮對萊恩說:“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睡得很晚。萊恩先生,我以我今早親手煮的那壺咖啡的尊嚴擔保,兩天之後你一定會看到我那篇有關控火咒的論文乖乖躺在辦公室外的投放箱裏。”
萊恩的視線仿佛帶了點探究的意味:“維森特,你知道的,我不會縱容你。”他的目光追隨著我懊喪的腦袋垂落下去,聲音裏有著笑意,“但這一次我會再給你一些時間。”
“不敢想象萊恩教授竟然答應了你。”奧德戈邊飛速記著筆記邊說。“還記得我曾提醒過你不要拖欠作業嗎?但凡你努力一點,讓我來想象一下——你的魔法成績說不定會給我個驚喜呢?”
“謝謝,大學究,我挺喜歡你這個說法。不過我還算滿意不拉低平均分的魔法成績。”我看著他的筆尖刷刷地滑動,軌跡幾乎像是在寫某種樂譜,“去年一年裏所有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個愛詩文不愛魔紋的異常患者,魔法的唯一用度對於我來說就是創造點小玩意兒來享樂。”
“別妄自菲薄。這個國家裏許多人一生都不能具備修習魔法的天賦。”奧德不讚同道。
我一頭倒在課桌上。
“沒辦法,我討厭魔法。”
奧德戈慢悠悠地說道:“你也告訴過我,你討厭卡戎花。”
他這句話讓我想起一年前開學的那天。
萊恩教授作為學院院長帶領我們由西院逛到東院的時候,我在自由界的文學樓與地坪的接角處看到了一整片橘紅色的花。那類花的花瓣不算大,很柔軟地接洽在花蕊邊。他們生長得略高於人的膝彎,纖細的莖稈在無風的環境裏豎直向上,似乎是新栽種上的。
它們有種仿佛能燃燒人視線的顏色,作為點綴品來說太過張揚,又易湮沒花朵與生俱來的溫柔感,第一眼看上去其實不大討我喜歡。
“卡戎花。”我當時這樣對奧德戈說。“我討厭明亮的顏色。”
奧德戈嚴肅地看著我:“可能麵對金發美女的時候,你的態度會有所收斂。”
“不不不,比起金發美女,我更喜歡黑發藍眼的美人。”
恰巧萊恩教授路過我們旁邊,聽見我最後一句話,便邊走邊回過頭對我微微欠身,額際的黑發恰巧蕩落一縷在深藍眼睛旁,玩笑道:“我的榮幸,親愛的。”
“我從前一直以為霍夫塔司的教授們都是發際線堪憂的老頭子。”我追悔莫及道,“……還有其實我想說的是黑色長卷發。希望剛那個美人不是我們的教授,是也不要記住我的臉。不然我該怎麽讓他相信我真的沒那麽輕佻?”
奧德幸災樂禍到不能自已。
參觀的隊伍停了下來,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我不明所以地擠到前麵;萊恩此時在同某個恰巧路過的人談天。
那人身材修長,背脊挺直,眼眸是極淺的、幾近於透明的灰藍色。他戲謔地抬著半邊嘴角,然後在側耳聆聽後促狹地吐出一串頗具韻律感的流利妙語。這個人的頭發——大概算作是非常溫暖的金紅色,更偏橙紅一些,我似乎沒有在東大陸見過這類發色。半長,很自然的在後麵攏成一束,垂在後背上。陽光灑在那上麵的時候,簡直好像是能從發尖流溢出最溫暖的味道。
“是個同時具備熱切和詩意的人。”我想道。“按理說本該極易引人接近,卻又暗藏著某種頗有資本的傲慢無禮;像是在他的個體和其他人之間豎立了一道難以被察覺的屏障。”
萊恩教授在準備繼續前行時對我們說道:“那個人是你們未來二年級的文學課教授,阿爾文.卡拉揚。”
我目送著卡拉揚的背影,攬過剛擠過來的奧德的肩膀:“奧德戈,他長得真好看。”
奧德戈盯著卡拉揚的頭發,皺了皺鼻子。
我回頭去看文學樓外的卡戎花,然後對奧德笑了笑。
“你有沒有覺得,卡戎花也沒那麽糟糕?”
在那天之後的一年內,我上著大一新生必修的各項基礎課程,拖延科學課和數理課的報告,溜去天文台那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曬太陽,隔著低矮的欄杆吹風,看地下的花花草草和遠處磚石堆砌的學院樓。霍夫塔司的氣候是如此之好,雲朵飽脹地從天空中緩緩飄過。我叼著羽毛筆杆子,有靈感了就在素描本上劃出兩句詩。
小奧德的課表安排得比我滿多了,他一門心思都在為二年級才開放的魔法課作準備。他的房門號緊挨著我的,門把手上大多數時候都掛著“無人,有事請留言”的牌子。
那是非常寧靜的一年。負責引導新生的萊恩教授隻在固定時段在餐廳出現,微笑著坐在學生堆裏喝完一杯咖啡,再風度翩翩地離去。奧德戈在年終拿到了六門A+。我自己的詩和隨手摘錄填滿了大半本素描本。
我坐在天文台的邊緣上,看著學院裏的澳洲楓樹的葉尖由綠變紅,再由紅變綠。風吹起來的時候,它們小幅度地晃動著,給人一種隻要伸長手臂,就能觸摸到它們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