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理論賽的名次公布之後,卡拉揚將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它是你的了。”他倚靠在桌邊,把刀丟給了我,“十天。如果你對它不溫柔的話,我是會知道的。”


  “所以我現在是被你認可的麽?”我以玩笑的口吻對他說。


  “當然了。”他答道。


  我對不少人都說過似於“我真喜歡你”這種話,對卡拉揚說的次數尤甚。但反倒在此刻,這句話隻是靜悄悄地埋在我的肚子裏,潛藏聲息——我意識到我這時該說跟想說的,都不應當拿這句話出來這麽輕易地衡量。


  我隻是對他鞠了鞠躬。


  這是一個大雪天,但是到天色全黑的時候,雪已經停了。因為天氣晴朗,還能看見半空中懸掛的月亮,夜晚的天空上有一團團陰翳般的雲朵飄過。


  我站在自由界樹林間的一小片空地當中。我手中握著那把刀——盡管摩挲了那刀柄許多回,我在白天竟仿佛畏怯般不敢拿出來它細看。


  它是通體淡金色的,刀柄有著精巧的刻紋和細巧的小圖案,刀身線條極為流暢,刃處有細細的水紋,整把刀渾如一體,哪怕是最擅雕刻的能工巧匠也挑不出一絲瑕疵。


  我也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麽那麽渴望拿到它,也許隻是為了將它握在手中的這一刻。


  許多樹葉在不遠處隨著陣陣涼風簌簌下落。我後腳在雪地中蹬落,作了一個小弧度的前衝,用刀朝雪地裏的一處猛地劈了過去。


  “肩、肘與刀身在這一劈中應當處於同一條直線上。”這是刀者基礎起手中提到過的內容。


  雪地裏的雪被這一揮中的氣流激起,不少顆粒反卷到空中,打在了原本飄浮不定的落葉上,將它們沉到了一處。


  “十二片。”我目測著被雪擊落的葉片數量。“這裏還有很近的一片漏網了。”


  伴隨著這個想法的產生,金色短刀幾乎是被我不假思索地射向了那片葉子。刀尖穿過了葉脈,將它與同伴們一起釘在了同個淺坑中。


  我的目光死死地吸附在那個雪坑與裏麵的葉子上,右手微微顫抖著。我幾乎不敢想象剛才的我手是如何有力地握著刀柄,完成最後那一擲。


  我已經很久沒碰過一把真正的刀了。


  有八年了嗎?……還是要更短一點?

  這八年太短了。不然的話,像是牢獄中的死囚犯,也會清楚地知道他度過的明確日期的;他會在牆壁上一道道地將它們刻下來。


  “一般來說,很少有人能將不屬於自己的刀運用自如。”一個熟悉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一個人從月光的陰影中走來,在明亮的雪地裏迤了兩行腳印。


  “是的,尤其是那個人並非刀者的情況下。”我平靜地替他補充道,側身麵對他的方向,“卡拉揚,你是在半夜的時候散步路過,還是專門來找我,把我逮回我的公寓補覺?”


  “可以算後者。”他笑了笑,“我記得我說過?如果你對它不溫柔,我是會知道的。我感到了刀魂的顫抖。”


  他最後一句的聲音很輕。


  “我不能令刀魂顫抖,卡拉揚。”我對他說。“我是一個魔法士。”


  他凝視了我許久,以致於我以為他會決定帶著這樣的必將被掩埋的困惑離去——這是進退識度的禮儀,正如這裏的絕大多數人會遵守的那樣。但他在這之後說:“你能允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嗎?”


  他用這語氣說話時,我是無法拒絕他的。


  我們在雪地裏慢慢走著;他不會用魔法,而我也沒提起魔法傳送這回事——我還沒將傳送陣學到家。


  他帶我穿過了東院的門禁,來到一個類似於星象館的地方。我們穿越了上麵落了些灰塵的星盤、星圖與模型,來到了露天處擺放的一個長雕塑麵前。它上麵的金屬棍橫向連接著一顆顆圓潤的半透明球體,整體形成了一個利刃下擺的標誌。


  這是刀者紋章的圖案。


  “我認識它。”我麵對著這個雕塑片刻後說道。“甚至還用過它。”


  我將手放到圖案起始的位置,轉過身去看他的臉。他的表情令我有些意外——他的灰藍色眼睛裏從不缺乏那些富有生機的情感,可我此時看他,隻覺得他的眼裏除了倒映的月光之外一無所有。


  我另一隻手打了個響指,“展示要開始了。”


  我撥動了雕塑上的一個機竅,於是仿佛有光從我手指那處流淌出來一樣,一個個半透明的球體被不急不緩地依序點亮。直到那道光緩慢地漫過了最後一粒明珠,整個紋章的完整圖案都被串連得光華璀璨起來。


  “你擁有滿級的與刀的親和度。”卡拉揚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但你的魔力體係,怎麽會讓你成為一名魔法士?”


  “這也是很久以前我詢問自己的問題,但是現在不常問了。”我將手撤回了那個雕塑,它的餘溫還殘留在我的指尖上,讓人錯覺自己尚挽著一縷那種暖融融的光,“這大概是天意開的一個比較糟糕的玩笑吧。”


  “你願意把它講給我聽嗎?”


  “‘它’?”


  “一個故事。或者什麽都行,隻要是你希望說出來的。”他看著我說道。


  “並沒有你想象的一個故事——隻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轉折罷了。比起人間的百態插曲,它多麽的短啊。”我說,“一個十歲的孩子,從小就顯現出刀武方麵過人的天賦,他依照著各類方法開始最稚拙的訓練,所有人都以為他未來會像他父親那樣成為一個偉大的刀者。十歲那年顯現的魔法枝卻使他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他根本不會有刀魂,也不會有屬於他的刀出現。之前那些為這個理想鋪墊的準備——試著預想它、鍛煉它、忍耐它——都是個笑話。”


  “不僅僅如此。”卡拉揚說,“他還熱愛它。”


  “熱愛,熱愛是不足夠的。”我喃喃地說。“天分難道不重要嗎?”


  “你今晚的那落刀的一連串動作精彩至極。”


  “那類強度的運動,我在做上十分鍾之後就會累得倚坐在樹下。我的手臂會酸麻,整個人會氣喘籲籲。這是魔法士的身體,不會有人需要這樣的刀者的。”我看著他的眼睛,補充道,“不——我想說,即便這並沒有什麽,我自己也不會需要。也許我該做個詩人。你知道的,我同樣熱愛那些詩。”


  “但現在的人們同樣不需要詩人。”卡拉揚柔和地注視著我,卻毫不容情地說,“時代造就詩人,維森特,黃金時代的戰火裏所有人都需要詩人的存在。給他們振奮,替他們說出苦痛,引發大群眾的共鳴,詩人是民眾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是比武者的武器還能伸得遙遠的手,必要的時候也是官僚最有用的操縱利器。富足不被捧得至高的戰爭時代裏,詩人是無畏的。可當他們身處於和平的一潭溫水裏,就要掛念溫飽,止步於日常的瑣碎。一個人的筆如果沒有大背景的印證,那就沒有什麽一家之辭可以證明它的偉大。已經不再有詩人了,詩人都是過去。”


  我從未感受過這樣的戰栗。


  他專注地盯著我;隨後他的眼睛裏那些月光變得細碎起來,隨著他的眼睫投下的陰影輕微顫動。


  “你希望跟著我學刀嗎,維森特?”他問我。“即便是普通人,也能揮動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刀。”


  “你是在憐憫我嗎?”


  “憐憫!”他輕輕地笑了一聲;我聽見了今晚在這裏他的第一聲哂笑。“要憐憫有什麽用?”


  我的目光仔細地描摹過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然後我意識到他的想法與他話裏所說的殊無二致。


  但我此時畏於回複那樣的赤忱;我無法直麵它,因為它能將我的心映照得一清二楚。


  我極為厭惡我此時的畏縮——但這類希望折磨了我許多年,如同一個時刻處在溺斃邊緣的人,待情況略有好轉便再度被沉入深淵一樣。哪怕是一份生機如此明了地擺在我麵前,我也遲疑著不能伸手去碰。


  我張開口,想要回複一個“不”,卻連聲音都吝於在此時湧出,於是我隻是盡可能扭動脖子,做了一個搖頭的動作;也許幅度微小得幾乎令人拿捏不清。


  “苦求者,”卡拉揚忽然提及了我曾寫下的這個詞。他逼近我一步,拷問道:“你在畏懼什麽?因為過於熟悉希望的覆滅,就決定任由自己心如死灰?可就算是它一次又一次的覆滅,傷疤重疊,可是還沒有完。直到我們生命的盡頭,它都不算完。”像是有某種憤世嫉俗的譏嘲在他聲音裏浮出水麵,露出一角,“因為目睹希望的覆滅是最有趣的事了。反之也是一樣。”


  他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


  “讓我帶給你希望吧,維森特。”


  我從天台這裏望下去,仿佛能看見遠處文學樓那片如火焰般綻放的卡戎花。但我又想起這是初冬;在這樣的一場大雪裏,原本是不該有卡戎花肆意開放的。


  我倏然在那片黑暗裏看到哥亞的《鬥士》。那個困在地獄之火中的人,他執著擦痕累累的兵刃,高呼著他那幾句激情澎湃的說辭:


  [i]“盡管踐踏我到你腳下的泥土裏

  掰折我的武器、矬斷我的脊骨


  盡管借我吐出千篇一律的詛咒

  擺布我的頭顱、箍住我的喉舌


  我知道你如影隨形

  在我身後,眼前與遠方

  也許生來無力將你斬落

  但死前終究有此一試”[/i]

  我在那個人的呐喊裏,聽見自己的聲音模糊著說道,“我當然樂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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