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沒有睡上多久便清醒了,隨後跑去圖書館繼續查閱資料。我想找到796年以後有關“融合”實驗的記載:那殘存成果的實驗室是否被重建;曆經數十年之久,這類研究有沒有更進一層,甚至得以研發出成果?
但我在這方麵的調查終究是無功而返。我隻好改去查歌倫度南史,企望得到一些可用以推斷的側麵信息——然而有關黃金時代末期的記載實在不多。歌倫度南最權威的正史上說明,黃金時代末的歌倫度南隻經曆過幾場漂亮的複仇之戰,進一步地擴大了疆土,而版圖內部幾乎沒有受到任何損傷。
由於我整個上午都處於一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下午來臨時反倒變得振作多了。在魔法課萊恩教授寫下“新式防禦陣”作為年末的設計實驗論題時,全班都陷入了沸騰的討論。
“除防禦陣的最簡略結構之外,不允許照搬任何現有類似功能的複雜魔紋部分。”萊恩微笑著說,仿佛剛才不是他吐出苛刻的命令似的,“這回是兩人一組。理智工作。”
“我認為應該選用疊加圓紋成為這個魔法陣的基礎紋路。大多數以穩固為目標的陣法都是這麽做的。”奧德戈說,一邊拿筆畫草圖給我看。
“不錯,但相信我,楔形紋才是發揮最大功效的關鍵。它的鏈接與傳輸效果比圓紋要好。邊緣隻能用楔形紋。”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更相信以往研究的可靠程度。”
“我想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們許久沒有突破了。”
他將寫滿了公式的紙遞到我麵前,“——這是法陣一角的初步計算。”
“非常好,”我稱讚道,說著便在背麵畫出了一小塊我構想的雛形圖,手指給他劃出魔法流動的方向,“但你看,這個一旦成功的話將更為高效,而且效果不差太多。”
“隻有需要大量的計算和調整才能證明它確實是有效的。”
“疊加圓紋不需要那麽多計算的唯一原因是,它稱得上是陳詞濫調了。”
“荒唐可笑!”
“墨守成規。”
他激動地把手放在領結上,但看上去想拽的不是他自己那個而是我脖子上的。
“維森特!”
“奧德戈!”
我們瞪著對方;我懷疑有很長的一瞬間,我們兩人都想掐對方的領子使勁搖晃。
萊恩敲擊黑板的聲音打斷了所有人的爭辯。他問道:“有沒有人對題目有思路,可以考慮上來演示一下?”
我跟奧德戈仍處在互不相讓的階段,當下兩個人都想在第一時間舉手;但他坐在我的左邊,所以當我右手舉起的時候,另一隻手也同時將他的右手腕敲回了桌麵上。
“維森特。”萊恩叫我。
我扶著額頭笑得不能自已,蘭朵和她鄰座的一個黑發姑娘也回過頭來笑望著我們。
奧德戈冷笑一聲:“去吧,如果你出了什麽紕漏,記得我在你身後——我會替你改正的。”
我邊走邊回頭衝他擠擠眼睛:“你絕對等不到我出錯的那一天。”
這回周圍人的真誠的笑聲頓時都轉為了真誠的鄙薄。
我站在黑板前緩慢地一點點畫出初始紋路,萊恩教授坐在教室的更裏麵。大約已經超過既定的下課時間一些了,但因為是最後一節課,又是這麽重要的課題,沒人做出急躁的表示。
在這一片寧靜的氛圍中,我忽然聽見門口傳來一些動靜,緊接著我的餘光瞟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蘭朵在嗎?”那個人說。
是柯爾曼。
——我幾乎忘了跟他追究賭約這碼事。
他這回穿著常服就過來了。也許是我正好在他的視角裏遮擋住了坐著的萊恩教授,他便多向裏走了幾步,對蘭朵的方向露出一個幾不可見的微笑。他甚至都沒費時間在遊移目光尋找她上。
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發現座位上的圍觀者們也因為一時驚詫而繼續保持著安靜,就見蘭朵的臉迅速染上了粉紅色,衝萊恩教授的方向點了點頭,飛快地拽著柯爾曼到了教室門外;柯爾曼被她拖在後麵,顯然是還沒弄清楚情況。
蘭朵小聲的責備聲從門外傳來——卻是你能想到最溫柔的那種就是了。
教室裏的人這才如夢方醒地開始紛紛咳嗽,熱鬧得簡直像再度開始了一場激烈辯論一樣。萊恩笑了笑,示意我繼續,然而門口這時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維森特在嗎?”
這回的這個聲音我熟悉極了。
我轉頭看去,看到那人的目光也順著指示者的手勢對上了我的眼睛。
接下來他目光往我身後偏轉了一下,開口說:“啊,抱歉,萊恩,我還以為你們已經結束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得把維森特偷走一小會兒。”
“請便。”萊恩說,又看向我揶揄道:“維森特,記得上交論文的截止日期,和上交上次論文的截止日期。”
“一定一定。”我舉雙手發誓,跳下講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講台下的起哄聲仿佛在剛才的基礎上疊得更高了些。
“我們要到哪兒去?”我走在卡拉揚的身邊,問他。
他沒有笑,但語氣是非常輕快的。
“到更遠處的地方。”
我和他一起穿過了東院。他帶我拐進了一棟建築裏,敲開了一扇門——門上掛有刻著“薩曼沙.胡根教授”字樣的銅銘牌。
“下午好。我想你會在這時候來,卡拉揚教授。”一名戴著圓片眼鏡的女性從裏麵走出來,客氣地說。
“下午好。這是胡根女士,是東院目前刀法課的教授。”卡拉揚對我說,繼而將麵前嚴肅女人的目光引向我身上,“這是我的學生維森特。”
她似乎在卡拉揚這句話之後才真正地發現了我的存在。她審慎地打量我一番,然後伸出手與我交握。
這動作有力而幹脆;她大約隻跟我接觸了一秒便放下了手。
“卡拉揚,我看了你給我的信。”她忽然皺緊了眉頭,對卡拉揚說道,“我仍舊不能讚同你的提議。”
“我們進去再談。”卡拉揚截斷了話頭。
他走了兩步,回過頭向原地的我征詢道,“想進來嗎?”
“我在外麵看看風景。”我猶豫一下,決定不全程參與兩位教授的對話,“東院還是挺新奇的。”
我在胡根開掩門的間隙裏窺見了她屋子的概貌。所有教授對於自己辦公室裝扮的偏好都是不一樣的,而它裏麵的陳設則一點也看不出主人的私人喜好,唯一能令人想到的用途就是“辦公”。
門沒有徹底合上,我靠在外麵的牆邊等著,拿眼神掃掃走廊上的稀疏人群。東西院常服統一,所以他們也沒有過度詫異有這樣一個人站在這裏,隻是偶爾對一個生麵孔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我隱隱約約地能聽到裏麵斷斷續續的對話,但湊不成實際內容——我忍著沒把耳朵貼到門上。大約還沒到兩分鍾,我聽到裏麵的兩個人漸近的腳步聲。
接下來的一句話是我在整個過程裏唯一捕捉到的整句,那是胡根女士的聲音。她再一次站到門口那個位置;鞋尖貼著地上那條黑色的線,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肅穆地望著我:
“我希望如此,卡拉揚。但我不會相信。”
這似乎隻是我們行走過程中一個即興的小插曲。我們再一次走在柔軟的草坪地上的時候,我同他閑聊時又扯上了這個話題。
“我隻聽到了胡根女士的最後一句話。”
“你能猜到那是在答複什麽?”
“有些想法。”
淡青色的草坪在我腳下退走,我注意到它們中間冒出了一點鮮嫩的綠意。
“我對她說:‘他天賦卓絕,如果得到正確的教導,也許最終會不遜於這一屆所有的刀者。’”
我霍地看向身側的他。
“但是很遺憾,她和我預想的一樣並沒有同意你去聽刀法課。”卡拉揚輕描淡寫地說。“隻能以後每晚由我來教你——到了。”
我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它們比我在自由界看到的那些還要高大,樹葉是深紫色,有著鋸齒狀的邊緣,遠遠看上去像聚集著一片幽暗的雲霧。
“東院的最東部。霧柏的樹枝堅硬,隻有用特殊的魔法才能進行砍伐,所以是極其適宜練刀起步的地方。”他說。
我不禁震驚他為我做到的地步……卡拉揚教授不喜歡麻煩的傳聞並不是空穴來風的。
我努力轉動目光,使我接下來這句話聽上去更像調侃:“卡拉揚,你算這是在為我犧牲嗎?”
他綁在背後的頭發隨著他的動作輕輕一擺,僅在我的視角裏留下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的一小片。他忽然大笑起來,用跟我如出一轍的調侃語氣,直視著我說:“我為什麽要為你犧牲我自己,維森特?”
我暫時無法找到這一句的正確答案,隻好在原地瞪著他。
他我眼前極快地掠過一層陰影,仿佛感到頭頂一暖。
他把手抽回去,“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我自己。”
他輕快地朝身後的樹林躍去,沒多瞟上一眼腳步便準確地落在兩棵最高大的古木之間。他背後像是有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而他正站在這片森林這麵唯一的入口。
他那把刀早在天台一晚便被我落在了他那裏。此時它的弧光一閃,我還沒有看清他的手是怎樣動作,他身前的地上就多了一道劃痕,將我與他分隔在了兩邊。
“維森特,這是最後一個你需要選擇的時候了,你要想好。我會在教授你的過程中逼迫你接近自己的極限,如果你承受不住它,就必定會垮掉。你無疑會比過去強大,但更關鍵的是,你或許在這番嘔心瀝血後也隻能無限於接近你的夢想,根本無法達到你渴望的最高峰,就像它原本注定的那樣。你也許畢生都見不到你的刀魂,要以千百倍的難處來對抗與你付出同樣努力的其他刀者。我必須說在前麵——我不需要你發誓,隻需要你的回答。可你如果邁進來,”他指了指地麵的線,它並不深,可是卻切實地擺在那裏,“你就不再有退路——我就不再給你退路。”
“你過不過來?”他問道。
“就算你問我一百遍,我的回答也是肯定的。”
我徑直跨過了那條線,隨他朝林中深處走去。我頭頂是那些迷障般的、紫色樹葉構成的雲霧,腳底是無比真實——從未如此真實的土壤。
我向上望去,對他說:“我會在兩年後將大比的勳章摘給你。”
“要記得我曾說過的也隻是‘也許’?”
“那讓我來把這個詞摘掉吧。”我咳嗽一聲。“有點妄想總是好的。”
他和我一樣望向上麵。我用餘光瞟著他的側臉,覺得他仿佛在笑。
“怎麽,你決定把自己縛在絞架上?”他打趣道。
我想起自己填試卷時對刀的形容之一便是“犧牲者沾染榮光的絞索”——難為他仍舊記得這個比喻。
“不,是苦行者朝聖時背負的十字架。”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