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鑒於之前卡拉揚對我提出“禮物”時的慎重,我這回規規矩矩地寫好了信,在他微笑的注目下把信投進了辦公室門外的信筒。
再有兩三天的課便要到暑假了,我不知道他確切打算做什麽,於是清空了這一天放課之後的日程,等待他給我答複。
“太陽快落下的時候請直接來找我。”他的答複是這樣的,“我會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帶我來到了一個自由界的偏僻草坡之上。它離四周的建築物都有很大一段距離,野草大約有一寸來高,放眼望去,它們綿延得非常有生命力。
“你身上的舊傷都痊愈了嗎?”
我起先在心虛他是否瞧見了我與柯爾曼決鬥的那一段,但細想下來,他卻並不是這麽問的。
“繃帶已經拆了,沒有什麽大礙。”
“好的。”
他讓我在草坡上坐下,自己卻不坐;他站在我麵前抱著手臂,月光落在他肩頭。
“這個禮物,我原本並沒有多篤定打算給你。哪怕隻有一次你流露退意,我也能告訴自己,你是滿足於現狀的,感激著這命運難得的寬和部分,也就不再奢求所謂極致。可最後一次你又說:‘是窮盡畢生也要得到的渴望’。”他說著,眼簾下方垂落了一片陰影, “我可以成全你——也許是唯一一個可以成全你的人。”
我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但還是愕然得要命,幾乎不敢確信:“你說的禮物——你要送給我的——是什麽?”
“一把屬於你自己的刀。”卡拉揚說。
我心髒狂跳,像是一個傷殘了肢體的人,終於撞見奇跡、得知可以被接上手腳。但這狂喜很快被一股不安蓋住了:我想到我看過的那些書裏,那些前仆後繼的失敗者。
“這有什麽代價嗎?”我看他望向我,忍不住急切地重複道,“你這麽做需要付出什麽代價嗎?”
“我的代價……”他忽然笑了,“是你要付出代價,維森特,一個成為‘標準’刀者的代價。”
他掌中浮現了那把淡金色的刀。
“你可以把它當成某種失傳的秘法,你身上流著刀者的血,可以施行它。成功與失敗的幾率五五開。成功後你得償所願,伴隨著某些必然的不完美,但比起成果,足以忽略;失敗了,你就得為它殉道。”
他這段話說得流利無比,像是在陳述一段了熟於心的詩文。
“好。”我壓抑著聲音裏的顫抖說。
他忽然半跪在我麵前,一字一句道:“開始以後,無論我做什麽都不要驚訝。專心去梳理快速湧入的魔力和肉`體疼痛,把它導入你的心髒,再由心髒導入四肢。隻有‘一切順利’與‘崩潰後的死亡’兩個選項,隻有你能阻止後者。我教過你用刀時運行魔力更有效的特殊法門,記得按照它來。”
他看到我似乎還想再說什麽,阻止了我繼續說下去,繼而起身走到我的背後。
我看見身前自由向下蔓延的淺草,他的影子與我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向著那個方向舒張著。
自我們見麵起,卡拉揚似乎就在盡力展露漠然的態度,把一場交談變為一場單方麵施與的告誡。直到現在,到我無法看見他表情的時候,他的聲音裏才又混入了那種難以言說的溫和。
“不要動彈,控製自己。” 他在我身後低聲說。“如果你的願望那麽需要一個踏腳階,就讓我來為你實現它吧。”
他右手手指繞到前麵,解開了我的襯衫扣子。
夏日的風隨著他的動作將我的衣擺吹到兩角。我胸口乍暴露在空氣的溫涼當中,尚未來得及睜大眼睛,就感覺胸口一陣劇痛,有一樣比風更冷的尖銳東西深入了我的體內。
我低頭看去,看見一把熟悉的淡金色短刀斜斜沒入我的左胸口,卡拉揚蒼白的左手正握在它的刀柄上。
卡拉揚從後麵緊緊扳住了我的肩頭,好讓我不顫抖得太過劇烈。
我感到血液正順著疼痛的地方緩慢流出,但與此同時,又有一股龐大的魔力以不輸於其的架勢向內湧入。它們就著彼此的衝勢對撞著,仿佛在侵吞與破壞的同時進行著同樣速度的修複。
他教我的那些法門如同本能一般被喚醒,那原本是為了解決魔力過載的。我用力將魔力聚集到心髒的部位,再讓它順著流到我身體各處的脈絡裏。我皮膚冷得像凝固了的石灰。內裏卻已經燙到了極致,幻聽裏甚至出現了血管的炸裂聲。我感覺仿佛化身為一座破舊的屋子,充斥著漏洞與裂縫,在風雨飄搖中不斷被拉拽著,艱難地維持著四壁的矗立;隻要一鬆勁兒,它們應當就會迫不及待地倒下。
在這整個過程中,卡拉揚一句話也沒有說,我隻能感覺到他有隻手始終撐在我肩頭。當我最後頭暈目眩,幾乎晃著腦袋一頭栽下去的時候,我還能看見插在我胸口的刀柄,以及緊緊握住它的那隻堅定不移的手。
不知道為什麽,那把刀在我的眼裏似乎短小了一些——我想按照它原本的長度,它本可以把我紮個對穿……
“最後一步了。”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維森特.肖,堅持下去!”
我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正仰靠在卡拉揚身上,頭耷在他的肩窩裏,滿額冷汗。
“最後一步。” 他大約察覺到了我這片刻的清醒,重複道。
然後我胸口的刀被猛地抽了出來。
有大量鮮血隨著這個動作噴出,但那個創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我無法解釋它的原理,也許是某種愈合魔法在起作用,也許是……神跡?
過多的魔力在我體內興奮地嗡嗡作響,在四肢百骸裏無止息地盤旋。它們最後一齊衝向我的左手。我本能般地把手心攤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它上空漸漸凝結。
“握住它!”卡拉揚在我身後喊道,他聲音不高,我卻覺得那嘶啞至極,“把它釋放出來!”
這時候,不需要他說得更明白,我也懂得該怎麽做。
有一樣滾燙的東西落到我手上,很沉重,我在月光下看到刀背的反光;刀身上有一條金色的發亮的線,從刀鐔一直延伸到刀尖。所有的魔力都通過我的手注入它內裏,沿著那條線,最終在刀尖炸出金紅色的光亮,像是有一團火蓬勃地冒了出來。它被噴到空氣裏,變作了洋洋灑灑的金紅色小瓣。
我愣愣地看著它們,或者說它的出現,目眩神馳。
“這是——”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起卡拉揚的也好不到哪兒去,“——花嗎?我的刀魂……”
“不對。”卡拉揚似乎輕咳了一聲。那些紛紛揚揚的花瓣好像輕極了,浮在半空中遲緩地落向下。
他當機立斷地將我大力拽了起來,在我尚重心不穩、搖搖晃晃時便把我夾在身側,幾個縱躍後迅速地遠離了原地。
卡拉揚借著自由界建築上的幾個凸起的結構,帶著我一路躍上了某棟樓的樓頂。我看到他月光下慘白的麵色,繼而隨他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望向我們來時的地方。
那些誕生自我的刀的花瓣形狀的東西正落到低處,最終,它們中間小小的一片率先碰觸到了地麵。
在那一瞬間,熊熊野火卷著蔓延的淺草燃起。隨著更多花瓣的落地,火勢愈來愈大,火光映紅了這荒地上的半麵天空,讓它呈現了一種介於橙紅與粉紅的顏色;茂密的野草在火中逐漸枯敗,直至化為一攤灰燼。但在那仿佛能摧枯拉朽的大火裏,又有另一種植被在生長著。它們向上竄起,開出金紅色的花,不過半秒就焚於烈火裏——不斷被燒作一團浮灰,又不斷地再度生長並綻放著,一刻的死亡便代表著另一刻的新生。
“我早該知道。”卡拉揚在我身後輕輕說。
我非常想將自己那把刀再放出來一次,但我身體透支,魔力已經枯涸見底,說不出那些長篇大論……我依賴他手臂支撐才勉強站立在樓頂,整個人癱軟地靠在他身上,仰著頭;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滿眼都是淚水。
“我有自己的刀了,卡拉揚。”我動著嘴唇,反複說道,也不知道哪些字節真正傳入了微燙的空氣中,“我有自己的刀魂了。”
他一手攬著我,一手放在我的頭發上。
“你擁有非常強大的刀魂。我很高興。但你現在還控製不了它的形態,我隻能帶你盡快離開那裏。”卡拉揚說。“至於你刀魂的誕生對於環境的影響……你聽見你那把刀的名字了嗎?”
“我想,”我竭力支起脖子,從喉嚨裏艱澀地擠出一點聲音,“它應該叫做‘卡戎’。”
火光漸漸熄滅在了灰燼裏。卡拉揚用原來的方式帶著我,從高處一躍而下。我抱著他,看著自己被照得白而明亮的雙手,隻覺得自己挽住了滿懷的月光。
我沒在這時去想明天該如何對學院搪塞收尾。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阿爾文.卡拉揚——Alvin.Carayon
卡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