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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在二次對台本之後,主演的人選便真正敲定了下來。又經曆了幾次配角的更迭,劇本的排練終於走上正軌。除此以外,道具與布景的籌備、編舞等等也要另行規劃。因為校內的劇院場地很難時時租到,我們選在校外的一處排練;這地方原址是個舊堂。隨著春季漸漸褪到末尾,我們的排演也推進到了最後幾幕。


  “如果你要就此背棄我,我是不會說什麽話的……”


  小花鳥似乎在這一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這是他重來的第二次。依他的表現來看,他麵前的傾訴對象仿佛並不是生動的黑發女孩,而是一個掛滿冰雪的木頭樹樁。也許並不像我的比喻那麽誇張,畢竟所有人正閑坐在長排桌椅裏看得津津有味——但比起他之前的發揮,這裏總像是缺了點關鍵的東西。他眼神太飄散了,表情也不夠深摯。


  我思索著在這段獨白結束之後如何跟他去講,坐在我身旁的卡拉揚忽然翻動起台本,將它合到封麵那頁。他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一直沒有問,明明是尤金的故事,為什麽要命名為《愛爾瑪》?”


  我想了想:“我覺得愛爾瑪的角色形象比尤金更清晰。是她的人格拖著尤金做出每一處的重大轉變,作為暗線跟尤金的命運纏繞在一起。”


  “哦?”


  “以及,這部戲是以尤金的視角來寫的——我想他會很高興用愛爾瑪的名字冠上他的這段曆史。”


  “我猜後者才是主要原因。”卡拉揚洞悉地說。“類似於把愛人的名字用作自傳的標題,對嗎?”


  我點了頭。


  “那麽,如果某天你決定寫下你的自傳,你要給它取上什麽標題?” 他問。


  我的目光從站立的兩人身上溜了下去,滑到卡拉揚那邊。教堂昏暗的燈光在我們這一處顯得格外朦朧,我定睛去看才能捕捉到他的五官輪廓。似乎也不在專注台本,是朝向我的。


  湧到我嘴邊的話好像突兀地變了,我舌頭的動作似乎在那一刻比我的思維還要雜亂無章。我胡亂而頗有底氣地答道:


  “我一直想取《偉大的維森特的一生》。”


  “……如果我看到死亡的暗影在我眼前劃過,我仍會在那一刻感到甜蜜,因為它的鋒刃上沾滿了舊日的糖霜……”


  卡拉揚的身形動了動,注意力似乎回歸了前方的排演。


  “你聽,這句有些過於殉道者思維了。”他托著下頦,隨口點評道, “尤金並不認可死亡的甘甜;不然他沒有必要從都城一路逃竄。但倘若這死亡的因果與他遠去的愛人密不可分,他便甘願在死神的刀刃前奉上心肝。——難道劇本的寫作者如此篤信愛和誓言嗎?”


  他提出的是一個疑問句,仿佛有微不可察的感慨深埋在裏麵。我不確定那裏是否也有著挑戰意味的譏刺——那實在太像一個疑問句了。


  “劇本的寫作者也無法給你確切的答案。甚至相反,他恰恰認為,大多數誓言並沒有什麽約束力,大多數愛都並不如最初期望的那般長久。”我說,“但它們的存在總有其意義。哪怕不在我身上,也一定在別人身上。”


  他的手指原本一直輕輕摩挲著大衣下擺,現在卻忽地停下動作,緊緊地攫住了它。他的坐姿還正對著排演,所有可見的回應都沉默在了那朦朧的側影當中。實際上,即使他再度看過來,他的目光也不容我在這糟糕的照明下辨析清楚。


  但我有一瞬間感到,他似乎有很多東西想要回答。它們就藏在那大衣下擺的褶皺裏。


  “——你能感受到它在胸腔裏的躍動嗎?我隻有這點零星的東西可以給你了。”


  小花鳥的台詞進行到這兒,接下來就要輪到明奈利了。我躍過第一排的長桌,在這裏喊了暫停。


  “站久了的女士可以休息一下。”我對明奈利說。


  我原本以為,能揮舞重刀半天不歇的她定然要客氣拒絕我,沒想到她對小花鳥微微一笑,竟真的轉身走了。


  我看了看承接笑容的小花鳥;他帶著一副瞪視天花板倒塌的表情。


  “給你的水,法蘭西斯科同誌,請保持常態心理,每一場革命都必然伴隨著鬥士的犧牲。”我遞給他他的杯子,他接過去連灌了好幾口,“比如說尤金的這段話,實際更傾向於自白,而不是在說服什麽他畏懼的洪水猛獸。我覺得你試鏡的時候反而表現出色。”


  “我不是怕,”他像是心情複雜難言,捂住臉哀嚎:“我不是……算了,我是……”


  “不如讓女士先休息片刻,你對著我念一遍?”我提議道。


  他立刻把手指陷進頭發,好顯出更為痛苦的情態,“不,維森特。我和你不同,不是能對男性好友輕鬆表白的人。”


  我忍不住插話:“你什麽時候看到我對男性好友輕鬆表白?”


  他充耳不聞:“你領悟不到一個良好的排練對象對人們情感世界的重要性。重點在於:女士。女士。女——啊,教授?”


  他眼巴巴地朝我身後望去。


  “不如我來?”卡拉揚提議道。


  我甚至沒搞清排練怎麽莫名其妙地進行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都從長桌裏跳出來了,擠到這片教堂內的空地前圍坐成一個小圈;且每張臉都一掃昏暗燈光下乍才浮現的睡意,看上去比剛剛還要興致高漲得多,甚至有人拿出一大兜太陽堅果傳遞分享。


  卡拉揚說:“準備好了嗎?”


  小花鳥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吹了個口哨。


  明奈利今天仿佛笑容充沛——所有人這時看上去都笑容過剩 。


  我直視著卡拉揚,心情恍惚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要就此背棄我 ……”


  他站在我麵前,流利又富於感情地吐出尤金的台詞。我甚至來不及猜測他是在什麽時候將它背下來的。哪怕我是它的創作者,我也不敢肯定我能將這麽長一段一字不落地即時說出。那些字句在這格外寂靜的空間裏似乎引出了嗡嗡的回響,從前至後地將人圍繞起來。我已經想不起我是如何在三言兩語下答應成為示範用的“愛爾瑪”,僅僅在遲鈍地消化著那些我寫出的台詞。


  沒人比我更明白尤金的話有著怎樣的含義。這時的尤金並不是飽含希望的,他甚至並不帶有希望——他隻是在剖白自己。他本可以挑個好時候把這些說出來,一直等到愛爾瑪的心漸漸被他軟化,卸下所有的屏障,能直白地承認自己也愛著他的時候。但命運把他們兩人的路徑短暫地並合到一起,又不容抗拒地要將他們分開。


  前路渺茫,後路斷絕,他不再擁有瞻前顧後的權利,於是蹉跎到最後一刻才將所有話統統說出來。以免他的愛無人知曉地掩埋在塵土裏,在所愛之人走後成為一座無人灑掃的墳墓。


  這些我當然是明白的——“但,”我想,“我麵前的這個人,他也是明白的嗎?”


  舊教堂的燈光仍舊非常黯淡。我能感到雙肩沐浴在這燈溫與穹頂殘損神像的視線中,聽憑卡拉揚的聲音將我帶往尤金與愛爾瑪並行過的土地。我看到他們腳下因疾踏而破碎的落葉,揚起的紅砂般的塵土。還有灰藍色的潭水,迎麵而來,由靜止轉為湧動,最終化為一條夕陽下向遠方淌去的河流。正如從卡拉揚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在我胸腔裏流過。


  他說完了尤金的那段,可是並沒有動,手仍捂在心髒的位置。湊熱鬧的一群圍觀者沒有動,大約是還未從驚詫或是怔忡裏脫離。我也沒有——我下意識地接上了愛爾瑪隨後的台詞。


  “可是你知道,沒有教堂會對我開放。”我說,“我是這樣的人……”


  什麽樣的人呢?沒有籍貫、家庭的被驅逐者,過往累累仇恨的背負者,與和平背道而馳、手沾鮮血的刺客,帶著濃重的不信任與憤慨,悶著頭走上懸崖小道的孤獨人。


  卡拉揚半跪了下來,仰頭望著我。他的手指牽起我的,嘴唇在手背上溫柔地碰了碰。


  “我知道。”他說,“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


  四周似乎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起哄聲,但它們都在那一刻被消減成了一片無法分辨的噪音。我的視線還無法轉開,幾乎以為我眼前的人就是《愛爾瑪》裏走出來的那個情深意篤的小尤金——可他的影像晃了晃,又變回了我身前的卡拉揚。


  “謝謝你,”小花鳥過來拍我,表情看上去還恍惚著,“我覺得我對於怎麽演有點開竅了。我隻是有點不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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