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暗金宮殿上的大門是緊閉的,上麵有一張十六宮格圖。十五個方片可以在軌道間上下滑動,通過唯一的空格倒換位置,直到形成一幅連貫的圖像。
每格方片上的圖案僅有扭曲成不同角度的鎖鏈,拚接後大概會構成一個內部聯通的不規則立體。我在心裏先做了幾次嚐試,然後依序開始挪動方塊,卻忽然發覺宮殿的外壁隨之起了變化——鍍金剝落了,整麵牆的光澤正在漸漸黯淡下來,裸露出裏麵的棕灰色。用於支撐的木頭內瓤仿佛正在腐朽,吱吱嘎嘎地發出根基搖晃的聲音。有一些土屑從原先的金頂撲簌簌地掉落,和下麵的泥土混為一體。
我為此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然而大約就在我拚到一半的時候,仿佛時光倒回一樣的事情在宮殿的表麵發生了。土屑一粒粒向上飄去,牆壁粗糙的內瓤像是被逐漸打磨得簇新,它的一角滲出光亮的金色,直至漫透整個平麵。
待我拚完整幅圖像後,那宮殿的外表竟像是從未變更過一般,恍若一個跳進我腦海又飛快溜走的白日夢。
我甩了甩頭,走進了那扇已經在我麵前打開的大門。
這棟宮殿的內部由一片龐大的立體迷宮構成,光是進門時的道路就分成三岔。盤旋的樓梯、滑梯、扶道上下交錯,材質、設計不一,很是有些碧彩輝煌。它們給人以空間錯亂的感覺,卻奇跡般得並不顯得擁擠。
我原本的猜想是,我應該去往宮殿的最頂端。但當我第三次莫名其妙地走回原點時,我終於意識到,我所麵對的問題已經不單出現在方向感上了。
我站在大門門口,端詳著那些蜿蜒向上的道路,心頭莫名地冒出一點親切感。仿佛那些道路正化為一根根沒有修飾的線條,令什麽圖形跟我眼前的景象重疊了
“對了,”我想,“是大門上的拚圖。”
可惜大門已經在我身後徹底落鎖,我隻好苦苦追溯自己的記憶,盡力拚湊出圖形的一鱗半爪。我記得十六格中的那個空格是落在左上角的,畫裏唯有一條鎖鏈能夠連向它。
我帶著我那點搜刮出來的回憶再度踏上了征程。我慎之又慎地一遍遍回顧腦內的圖像,以確認我的路線沒有偏差。有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腳步在向下去了,但又往往對比著四周發覺,我實際正在向上。我走得越來高,也越來越小心;有的道路兩側沒有防護,且非常光滑。
我的四周越來越暗了,我已走到金頂的陰影之中。
這裏就是最後一條路。它附近已經沒有旁的分支,隻有它還在傾斜向上。而我的腳粘在原地,遲遲沒有動彈。
這路與我現在腳下的位置間有個長約一步距的缺口,是拚圖裏絕沒有呈現的部分。它長得如同一條水晶板,隱沒在上層陰影裏的另一端似乎斷在半路,看上去哪裏也不通。如果跳過去的人不能依賴它一口氣衝上目的地,多半要麵對一個不上則下——垂直落下——的局麵。
“但迷宮的結構已經帶來過多次視覺誤差,”我想,“道路斷絕的現象真的不是一個刻意為之的視覺陷阱嗎?”
我屏息朝那裏跨了過去。
我大概是向上邁了三步,按原先的計算,再接下來的一步就該跨空了。我硬著頭皮往下看去,隻見那斷口仍是斷茬整齊地樹在那裏,並沒在我的視線中複原成什麽康莊大道。現在退去已經來不及,我隻能把重心盡量地向後挪,企圖進行補救;但我隨後便感到,我下落的前腳竟踩到了實處。
慣性令我繼續向上踉蹌幾步。這路似乎帶著我的身體在轉,向我眼裏湧進許多的光。我的麵前忽然在這一轉內變得平坦而寬闊了,腳下蜿蜒的路不知何時消了蹤影。我發現我正踩著堅實的地板,整個人呆站在一座尖頂小木屋裏。
屋子差不多有著閣樓大小,內裏沒有擺設。盡管屋裏唯一的門半掩著、唯一的窗透著黑,這屋裏仍舊充滿了古怪而柔和的昏黃光線,可以見到細小的塵灰浮動。
我咳嗽了兩聲,伸手去握那木門的插銷,五指立刻蹭上了一層灰。
“我手上沾滿的一定是曆史的塵埃。”
我這樣自娛自樂地想著,卻不經意發覺這塵埃背後另有東西——門閂上一隻雕刻的眼睛在灰塵盡拭後露了出來。圖案是葉形輪廓包著一個圓,簡潔而含義明確。
“你隻要找到了‘眼’,那就是出口。”我又喃喃地將這話在嘴裏滾了一遍,望著被抽出插銷、門扇洞開的木門,以及外麵熱鬧的白日場景,心怦怦地跳動,“這麽快嗎?”
我忽然感到極度的疲憊,饑餓和口渴的感覺在這一瞬間又更為強烈地湧了上來。我甚至感到頭腦發昏,唯一殘存的一絲精力在牽引著我朝門外走去。我看到外麵很亮,下麵有著成群結隊、服色鮮豔的人群,有號角的嗚嗚聲響,有水果一車車地巡遊而過。我覺得我的心已經飛到其中了,但因酸痛而變得遲鈍的後腳在門檻處微微地絆了我一下,讓我的心又從高處被扯回原地。
“有什麽我忽略的地方。”我把腳慢慢地往回收,所幸身體仍在門間,木門並沒有再度關上。我望了望門外發亮的天空,又猛地轉去看那扇屋內的窗子。窗子被我拉開了;外麵是黑沉沉的黑夜,看著不善。窗下似乎吊著什麽東西。
我伸手去抹窗框,其中一處曾被我握緊的地方露出來一隻眼睛。它跟之前門上的那隻眼睛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圓形中間多出一個淺淺的小孔。
“兩隻眼睛。兩個出口。”我想,“但出口一定都通往那條對的路嗎?”
我決定再將這裏好好搜尋一番。我原以為這空蕩的屋裏再沒有什麽可留意的了,卻沒有想到,一塊最直白的提示始終躺在我的腳下。
我擦淨了地板上的積灰,地麵顯出一些小字的粗糙雕刻,從屋子這頭一直延伸到那一頭。
離我最近、打首的那一行寫著:
《死亡》:哥亞
我震驚地看到,那首已不存於大多藏書室的孤篇,竟然再度出現在了這一個測試裏。
“死亡又是怎樣的過程?
若你親手將那天平撥動
而非在漫漫枯坐中?
無鶩注視它墜倒一側
生便是擾於狂喜悲慟
脫離初生那層捆縛後的
鮮妍光景,鮮活意趣
究竟拘謹於掙紮思索
疲鈍鬥誌,頹靡目光
佝僂的老行人啊
仍咎於伸長隻手
為肩脊添上渴望之重
有冷眼旁觀者問:
若生來必須磕絆求存
生究竟被賦予何義?
有人坦陳:
他已經看過山與海
最明亮的夜空
匯如長河的星流
他已聞得草木芳香
踏過不覆路基的長路
腳跟纏綿夏日絲縷
他已閱盡故哲舊冊?
飽啖書載冷暖苦甘
與亡人神交已久
他或許有幸相逢三兩真意
親屬摯友,垂愛者眾?
踽踽半途
深覺身在一場荒誕夢
有冷眼旁觀者問:
若要好笑地將生歸結於夢
那不動、不思、不感、沒於未知時
莫非是最清醒的所在?
有人坦陳:
他最終酣於沉睡,放縱自我
豐沛的靈魂遊離枯槁的肉`體
在夢境裏追逐那不可尋的理想國
那裏再無前路與後路
遊魂托生於己
各自沉溺
閱得此詩者,
若你已心有決定
我卻要將這多餘的話贈與你:
這世上多來笑談
又稀有冷眼旁觀者
若你不願做此輩中人
便隻將這詩埋於灰寂”
我看得心生感慨,忍不住又在最後一句上用手擦了擦。
這詩裏有著強烈的死誌,以致於那未知的死亡已經變作某種尋常而縹緲的形態了。它理直氣壯指引閱者不必枯等,而是自尋死路——去“撥動天平”。
我試著拋開它的本義,將它與我的遭遇關聯起來。我想我在這裏的確遇到了許多生與死的隱喻;我將它們一一羅列。
“死亡”那張卡牌上的黑白天平。
那根的指針刻有“生”,指向的卻是夕陽下落之處。
海水裏燒得焦黑的人骨,生長出了新的肌理。
巨塔坍塌了,隻為打通後麵的路徑。
我被引向懸崖,陷入絕地中的包圍;我被指向一隻高空中的斷板。但它們的背後又隱有生機——懸崖會自己平齊,斷板帶來了出口的所在地。
我在開啟那宮殿時,曾眼看它由新生到腐朽,又轉瞬間由腐朽變作新生。
如果說這木屋內盛滿了夕陽的色澤,那它無疑是門外白晝與窗外黑夜的連接點。目前的問題是,哪一端才是正確的?
“生存引向死亡,死亡即是生存。”我想道,“詩裏說得不差:我得‘自尋死路’。我得去夕陽下落的那一端。”
我的手蹭過那隻帶著瞳孔的雕刻眼睛,往窗外摸索我剛剛隱約看到的東西。窗下係著一條繩子,我牽著它晃了晃,模糊看見它係著一條獨木舟,小舟正豎直地懸在半空中。我扳著窗框試探著去踩舟身;但落腳處的感覺有些奇怪,不像我正搖搖欲墜地踏在某個尖角,而是平實地踩上了一塊寬闊的船板一樣。
我把自己整個塞進了小舟。那感覺無比玄妙——我甚至分辨不清我在裏麵是橫是豎。我頭頂對著一根維係平衡的繩子,腳底向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我知道我總得在兩者裏麵做個抉擇。
我拿出卡戎,沿著上方的繩子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