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或許是我誤解了什麽,當我執意決定接下那任務時,萊恩的眼底竟像是有著懇請般的勸阻神色。但他很快恢複了常態,又變回一位風度翩翩、令人挑不出錯處的先生,對我細細地說了此行的注意事項,然後站起身來送我。
“戰士的性命是放在第一位的。”他說。“如果你發現你力有不逮,我不會以任務失敗的理由指責你。”
我對他說:“我知道。國家不會讓她的戰士白白送死,對嗎?”
萊恩沒有答我這個問題,額外叮囑我去查詢浦國相關的資料。
有關浦國,我其實已在校圖書館翻閱過不少書本。我在那裏所能接觸到的浦國資料實際非常少,即便它是歌倫度南的鄰國之一,史書上有關兩者間的糾葛也不過寥寥幾筆。黃金年代長達七十年之久,其間炮火一直未曾斷絕,世界各國的版圖都多少有所變化。如果說歌倫度南曾與浦國在那時發生過齟齬,那也並不算什麽罕事。我最近查到碩果僅存的戰役記載說,在黃金年代末期,即新曆788至803這段時間裏,浦國跟歌倫度南是發生過戰事的——不過比起當時各國混戰的情況,史書上的這段記載十分短小,相較之下風浪平穩得很多。
我收到萊恩先生的叮囑後才想起,我應當提前補習一些浦國現代社會的知識,但校圖書館這時候已經因假期暫閉,我便立刻想到了另一個藏書豐富的地點。
當飛翅馬的前蹄落在我熟悉的那片平地上時,我的內心多少還是有些觸動。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了。自從我十三歲離開它之後,我曾經悄悄地回來過幾次,遠遠地望上它兩眼——隻是單單來看這莊園;等到我去了霍夫塔司上學,我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天氣很晴好,我從飛翅馬上下來,跳到莊園外等候的那個人身前。他比起我上次見的時候長高了不少,目前已經快和我的身高持平。
“你過得怎麽樣,雷德蒙頓?”
我看著他問道。他穿得很整肅,亞麻色的襯衫、馬甲與手杖,一頭小卷發在風裏打著旋。他支在原地恨恨地看著我,忽然走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
“你這麽多年不回來!”他說著,並重重地錘打幾下我的背,手杖間或地打到我的腦袋。“我收到你的信時還以為有人冒名頂替。”
我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指著打起了盹的飛翅馬,“馬不能帶進莊園?”
“不能,”他察覺到我刻意刁難,於是也聲氣不虞地說,“我已經把這邊閑餘的人都支開了。但馬身形太明顯,我建議你還是讓它在這裏吃草。”
我依照他的辦法把馬栓了起來,那馬合上眼皮,開始慢吞吞地啃地上修剪平齊的草葉。雷德蒙頓領我向內走去,嘴裏還在不住說:“我當然狀況甚佳。我這一年就要入學院了,我計劃去念霍夫塔司。不是波衛——雖然母親想讓我去念波衛。”
我看了一眼他的側影,驀然間感到時光回流,有些晃神。
“真可惜你比我小六歲,”我說,“不然你親愛的哥哥肯定會把你放在身邊教導。”
“你才不會,”他令我哭笑不得地控訴道,“你小時候隻攛掇我去冒壞點子,長大以後也從不回家。母親之前總不肯讓我進藏書室,還是我軟磨硬泡才堪堪讓她鬆了口,準許我將鑰匙用上一天。你得感謝我,維森特,不然她肯定——”
“喔,肖恩夫人,”我低著頭,去捉他那根像模像樣的手杖,“她還像當年那麽美嗎?”
他停頓片刻,把手杖從我手心裏繞開,說道:“還是很美。”
隨即他靜了下來,帶我走到了一座熟悉的小樓前,用鑰匙打開了它的大門。他在前麵,半隻腳跨入門內,忽然回頭問我,“當年的母親是怎樣的?”
我抱著手臂,同他一起等候在門口。樓內的塵灰不厚,看得出最近經曆過打掃,不過裏麵仍舊悶著一眾舊書聚會的氣息,我們便靜候著新鮮空氣流淌進來。
“是指你兩歲前的時候?”我問道。
“我不記得那個時候發生過什麽,”他的下頦輕輕地點了點領口,“隻能由你來告訴我了。母親她——應該不是會講述過去的那類人。”
“好吧。”我說。“趁著有空。”
我們實際從未聊起過這個話題,或者有任何時候像今天這樣肩並肩地站著,心平氣靜地談點什麽。從前的他太小,而父親過世後的那段時間裏,一切都好像太匆忙了。
“那時候的她名不虛傳地美。”我說,“父親在世的時候,肖恩夫人十分活潑,就像任何一個深情又無憂的美人。父親在外麵忙於職務時,她就在莊園裏翹首以待,伺弄花草、烘焙點心,偶爾也去探看房間裏的我。她是個不太夠格的魔法士,但父親的刀法很好,她大約很崇拜他——也愛他極了。她對其它什麽都說不上在乎。她從來不對童年的我施加什麽教誨,我們大概隻是每天碰上一麵,然後她來查驗我為刀法做的功課。
“她總是告誡我,我將來一定要長成我父親那樣的人。我是覺得她的話有其道理的——直到我父親殉職,我與她之間原本那些由父親維係起來的溫情,都被他死亡帶來的漫長灰暗消磨得一幹二淨。你當時隻有兩歲,可能什麽都感受不到。她在那年性情大變,把唯一的重心忽然降在了我身上。她命令我向父親那個高度邁進,要我培養他的習慣與愛好,遵守他篤信的法則,要我學一套得他風範的刀法。我彈琴、繪畫、下棋、擲骰、更多地練刀——我當時其實很羨慕你,還能在屋子上下自由地走來走去,一直說些很幼稚的話。肖恩夫人把她那個時候的心血全都傾注到了我身上,隻想打造出一個完美的、活著的影子。後來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到了十歲。”
雷德蒙頓動了動嘴唇,單薄的麵皮下仿佛憋著什麽話。他拽住我的手,說:“維森特——”
我和雷德蒙頓吵過很多孩子氣的架。他當時似乎在大人的影響下不怎麽喜歡我,但還是總忍不住湊過來跟我玩。他這種心口不一的症狀在他自己十歲後就痊愈了,我們便忽然能夠好好地交談,但那時我已經搬出去數年了。
“她發現我是個魔法士的時候表情堪稱絕望,”我回想起肖恩夫人蒼白的麵色,“她不能理解我的心情也與她相似,隻是用最刺耳的語言發泄她的悲傷,撕毀了我幾本好不容易才肯拾起來的魔法書。她從那時起就沒再給過我任何母親的眷顧,轉向了你。也就是那時我才想明白,她原來從來不愛她的孩子——她愛的永遠隻是我父親。”
“她或許已經改變了……”雷德蒙頓說。
“你知道你原先的名字並不叫雷德蒙頓嗎?”我說,“你兩歲前原本是斯科特.肖恩。”
“我不那麽介意它——我以能繼承父親的名諱為榮。”他低聲說,“而且這之後的母親就沒有向我灌輸任何‘成為父親’的思想了。成為刀者之後的路都是我自己選的。”
我凝望著這個身旁站著的大孩子,心裏忽然升起許多感慨。
“看來她也很愛你啊,”我說,“那很好。”
雷德蒙頓的眼圈泛上了一點紅色。
他張了張口,忽然堅定而短促地說:“你回來吧,維森特。”
我的視線停留在他鞋尖,又轉回他頭頂,伸手去摸他的頭發。這是我小時候常做的,雖說那時往往惹得他不高興。
“我已經從族譜上除名了,雷德蒙,”我說,“我在祖父死去的那年就跟肖恩夫人徹底決裂,你當時在旁邊好像還觀賞得蠻開心。”
我看這名小紳士的眼淚在我說完這話後立刻要流出來,登時暗暗地慌了手腳,不再繼續逗他:“你也不要怕我餓死在外麵,祖父留給我了不少遺產,這個藏書室都要算在那裏——可惜藏書室建在肖恩夫人的莊園裏,她不許我回來探望。我不是還能時常來看你嗎?”我又忍不住多嘴地補了一句,“況且你都十七歲了。”
他氣得背轉過身去,恰好小樓內陳年的氣味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他便腳步碦碦地踩著樓梯往上走。我自知理虧,默默地跟在後麵,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我已經無法看出那個快要淌眼淚的人的模樣了。
他向前一指,對我說:“你看。”
那屋裏的景象仍舊令我記憶猶新:二十來排折疊成對角的書架,兩扇大窗,一扇天窗,一隻漆木色小圓桌,兩把相對的靠椅。我仔細地撫摸過它們的表麵,發覺它們上麵還帶著光照的溫度。
“你不進來?”我對門口的雷德蒙頓喊道。
“我在這裏等你。”他說。
“不用避諱遺囑,”我說,“趕時間,快來幫我找找跟浦國有關的東西——最好是風土人情、社會結構那方麵的。”
他任勞任怨地陪我上下,弄了一臉灰。小桌頂不過片刻就摞了一打書,我在本子上飛快地坐著摘抄,他坐在對麵看我寫字。
“你清楚父親當年的死因嗎?”他在我翻書的間隙問道。
“隻知道是殉職。”我說,“我連他具體的職務都不很清楚,肖恩夫人也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些。”
“父親的遺物至今還沒有找回來。”雷德蒙頓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消沉,“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母親不肯告訴我——能有什麽遺物被留在書房裏?”
“我也猜不到。”我說,“那又不像肖恩夫人的梳妝櫃。”
我抽了另一本書來看,聽見雷德蒙頓又問:“你知道那個盜賊後來怎麽樣了嗎?”
“她被肖恩這邊抓住,然後下了獄,”我邊寫邊答,“後來死了。”
“沒有說出遺物的去向?”
“對。”我說。
雷德蒙頓可能是意識到了什麽,不再追問有關那人的問題。但盡管如此,我的眼前還是不可遏地浮上了羅莎琳的臉。
我應該有很久沒想起過她了。那個幾乎陪我度過了我整個童年的人——在我出生的時候,她應當是十九歲,頭腦機靈,懂一點魔法,作為貼身侍從和一位朋友,填補了我缺失“母親”一詞的所有空白。她無微不至地照料我,叫我起床,給我編織一些有趣的小玩意,給偶爾餓肚子的我溜去廚房做飯,在睡前為我念那些充滿幻想的故事,甚至用自己的工錢偷偷給我買糖。在父親逝世後的一段時間內,我生活裏唯一的亮光就是她為我讀的睡前故事。那時候她也不同於隨肖恩夫人的態度疏遠我的大部分人,對我還是像過去一般好。
我八歲時她正是二十七歲。我們當時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我比依賴親生母親還要依賴她——如果我當時稱得上是在依賴誰的話。
我對她說:“你將來不要結婚好不好?”
她笑著問我:“為什麽呀?”
我非常幼稚地說:“如果你某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不會再像現在這麽愛我了。”
她還在我麵前保持著笑容,但眼眶裏亮晶晶的,仿佛溢滿了淚水似的。
“好呀,”她說。“我向你保證,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事實上,肖恩夫人那時正在為莊園內任職的人大換血,有不少工作了許多年的老人都被調出去了。我生怕羅莎琳也會離開,經常對她提起我的擔憂。
“不要擔心,”羅莎琳那時對我說,“萬一我被調走了,或者開除出去,你還可以用蝶書跟我聯絡。你隻要記得我蝴蝶的樣子,不要跟別人的弄混了就好。”
我當時憂心忡忡,煞有介事地將她的蝴蝶在畫本上畫了百十來遍,這樣我或許就能在十年二十年後也將她蝴蝶上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它是嫩綠色的,翅膀末梢帶點鵝黃,每側各有著三道柳穗子的模樣。
剩下的事情我就不太願意記起了。譬如她如何拿著鑰匙和一袋東西從我父親的書房裏走出,滿臉驚慌地給門外趕來的我下了失憶咒。她這舉動還是驚動了一些人,使得她不得不短暫地逃遁在外。我那段時間的記憶都很混亂,她與她關聯事物的存在從那裏徹底消失了。我配合醫師的救治,強行讓各種記憶從魔咒的壓製下掙脫出來。那個醫師頭發花白,額頭沾了幾塊褐色的斑點,一直在很痛惜地說:“不過也好,你經曆過這一次之後,就可以熟記失憶咒的解法……”
“維森特?維森特!”我被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從回憶裏拽了出來。
雷德蒙頓緊張的神情這才稍有緩和,上身向椅背靠去:“我瞧你突然間不動了。”
我示意他沒什麽大事,平複了一下心情,繼續做了些筆錄。我們到夕陽西沉時各搬著一疊書走來走去,將它們挨個歸回老地方。然而在這時,我卻意外瞟見了一根我之前忽略了的書脊,內心咯噔地一落。
我盡可能不動聲色地對雷德蒙頓表示,我打算再掃視一眼有無漏網之魚,要他在外邊等我。於是他靠在二樓門口,百無聊賴地閉著眼睛。
我屏住呼吸去摸那條書脊,看它一點點地被我從擠壓的書本間抽出來。書脊是純黑的,唯有逐漸裸在空氣裏的封麵暴露出兩個燙金的大字:“融合”。
我盯緊它身後架子上的那個空隙,開始翻動我多年前模糊的記憶——我幾乎可以確定,在我十三歲最後那次進入這藏書室時,祖父的書架上是絕沒有這本《融合》的。
它的內容竟跟我三年級看到的那本禁書別無二致。
我正想將它合上塞回原處,卻瞧見它的末頁和封皮間滑落了一張對折的紙,泛著黃色,墨水隱隱約約地透過紙背,看上去有些年份。
“還沒好嗎,維森特?”雷德蒙頓在門口催促我,“當心母親查崗。”
“來了。”我說,隨即理好了這最後一本書,隻將那張紙胡亂塞進內兜裏。我有某種預感,它或許不是一張普通的紙——既然它被夾在這書裏,也許它會寫著一些不簡單的東西。
雷德蒙頓陪我走了一段時間,我們頂著夕陽走到莊園外,他為我解開了飛翅馬。那馬左近的一片草地禿得不成樣子,我們都各自視若無睹。
“母親說浦國不是個好地方。”雷德蒙頓說,一手遞給我韁繩,“我總是聽她無意間這麽提及。總之,你要小心,維森特。”
我拽過韁繩,用另一隻手去攬他的肩膀。
“總是‘維森特’、‘維森特’,”我打趣他道,“你難道不該叫我親愛的哥哥?”
他甩開我的手,作勢要用手杖來挑我,轉而又給我一個擁抱。
“好吧,親愛的大哥,”他說,“我再祝你一回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