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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我在走了一段路後立刻開始狂奔——我不確定我的哪句話竟一時衝昏了那人的頭腦,使得他略過了整個事件的可疑之處,譬如我為什麽要在黑暗裏潛入屋子——待他發覺屋內的擺設有被人挪動的痕跡,繼而打開櫃子查驗後,我大概便不得不開啟被全城追緝的生涯了。


  而且最糟糕的還另有一點:我一時激動下忘記在出門時戴上戒指,令那人看到了我毫無遮掩的本來麵貌。


  我在旅館草草地收拾起了我的剩餘物品,把渾身上下的衣服都換了新,銷毀了我之前那一套。又拿刀把略長的頭發割下來好幾叢,揉成多見於流浪者的不修邊幅的發型。我回想著巡遊衛的巡查路線,一口氣跑出了第九城的中心範圍,在途間把黑匣子埋進了某棵無人的樹下。


  我莫名地感到城內的氣氛有些不同了;但匣子失竊的消息還沒散播到我現在身處的地方,外城的夜晚仍舊被活潑的煙氣籠罩。幾個流浪兒正在花叢邊低頭圍坐,身後放著幾把琴,圈子裏是星星紙牌、骰子與一堆硬幣。


  “要輸。”我從遠處觀察了這賭局一會兒功夫,走到一個小孩身後說。


  他不客氣地回頭對我翻了個白眼,他的兩位同伴笑嘻嘻地推攘起他。


  “別多管閑事,蠢蛋。”他吼了一句,抖開同伴們的手,擲出兩張手裏的牌。過了幾個收發牌的回合,他額前沁出幾滴汗,手指將牌愈攥愈緊,手裏剩下的牌數卻愈來愈少。他的兩位同伴開始時不時地覷向我。最後那孩子頹然地一拳錘上地麵,一把將牌棄了個幹淨。


  “福克斯,”他的同伴不遺餘力地大肆嘲笑道,“你的牌運被你身後的災星說中啦。”


  我點了點他,說:“你第二個輸。”


  那人把話頭憋了回去,和僅剩的那一位繼續玩牌。到了另起第三回合的時候,那人終於躑躅地亮了牌,然後也十分喪氣地垂下腦袋。輸的二人此時大約心情一致,都頗為不悅地瞪著我。


  我掏了一把零錢往圈子裏一丟,對著他們露出笑容:“不如加我一個?”


  “你能行?”那個勝者猶疑地替我讓出一點空間。


  “我逢賭必贏,”我說,恰巧瞥到身旁那朵藍鈴花——它的葉片底下的脈絡正從根底發著淡淡的光,那亮藍色很快要蔓延到葉子尖端了,“我賭那朵花十秒以內開。”


  那三個孩子盯著它,隨後一齊張大了嘴巴。


  “我們沒說好賭這個。”其中一位忽然咕噥道,把他身前那堆硬幣向內攏了攏。


  “知道,”我說,“我就是來玩牌的。”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玩星星牌,最早是和雷德蒙頓對壘,再後來跟奧德也玩過。總體來說,這規則是要持牌者牌麵上的星星總和達到一個值,而該數值又是由所有人丟出的星星數目決定的。其原理稍顯複雜,但摸透了的人往往能循出一套規律。


  我在這裏跟幾個半大孩子賭博顯然勝之不武,但我此時不得不擯棄年長者的顏麵,強作自己是手癢的嗜賭者,同他們幹幹脆脆地玩上了幾盤。起先我衡量著輸贏,進出了幾筆小數目的錢,當下令我那“逢賭必贏”的吹噓宣告破產。他們圍繞著這個話題笑了好幾聲,但之後也就專心於牌麵了。我們的賭注在幾輪後變得更大;他們屢屢不經意地讓視線溜過我身側,仿佛在揣測我兜裏剩餘的數額。


  “贏了這局,這些都歸你們。”我說,“我要一把琴。”


  “六弦琴可比這值得多些,”有個孩子眼神閃爍地說,“我不跟你賭這個。”


  “可我隻剩這麽些現錢了,總數不少。小錢來往太無聊,每天手心裏就是那麽多——我都沒先抱怨輸多贏少!我的手氣多半是隨你們的膽氣散幹淨了。”我壓低了聲音說,“賭嗎?不賭就走。”


  我認定近來幾天出城的關卡處大約會排查得很嚴——盡管我所剩餘的錢足夠我買張車票,我仍舊打算等到風頭過後再踏上返程。巡遊衛或許會挨戶排查旅館和民居,外城街邊這些不起眼的遊蕩者身份反而是更好的一層掩飾。而就在剛剛,我拿到了我那樣無法在此刻去買、但流浪者們人人常備的東西。


  我拎著一把琴離開了那個賭錢的小圈子,身後還隱隱傳來幾個小孩的相互埋怨聲。我邊走邊想著今夜的露宿之處,順手在它的琴身上輕輕地撥了撥。那弦的顫動浮出一層溫柔的聲響,消散在了這個迷霧蒙蒙的夜裏。


  在這幾天裏,我聽聞街上各處風傳,第九城的中心地段戒嚴了。外圍的巡遊衛也在逐漸變多,我看到他們在張貼我的畫像。那畫中的細節確實傳神,我的五官幾乎被一式一樣地拓了上去,當天的衣著用小字在下方寫明了,另附通緝理由:“偷竊王冠”。


  然而我心中清楚,無論是從哪一方麵來看,那扁平匣子裏裝的東西都不可能是如王冠一般的重物。


  幸好我還有著這枚戒指;它足以讓我的臉在這街頭時不時地見上一會兒光。我這幾天全靠袋子裏的幹糧度過,慢慢地摸著這裏黑市和白市的門路,不敢妄加試探。宵禁以後我便學著大多數流浪漢的作為,縮在“灰巷弄”的長磚牆下慢慢入睡。其間有同僚過來向我閑談攀扯,大多數都是些無意義的有關天氣的調侃。


  我的運道並沒有太過糟糕,直至第三天裏的夜晚才不巧撞到那“救贖會”的出行。


  那天我照舊去了灰巷弄。也許是因為早些時候下過了雨,那天的灰牆腳沒有聚集太多人。尚不到睡覺的鍾點,我隻是靠在牆壁上點頭打盹。我在這時忽然聽見一陣牙關開合的細細響聲,隨即發覺它來自於我身邊的一位姑娘。她微曲的金發正貼著她尖削的下頦發著抖,隱隱露出其後俊俏而蒼白的半張側臉。


  我順著她的視線直直看去,望見了遠處走來的一隊灰罩袍。他們與白日裏禮義會的巡遊衛相差仿佛,卻走得更慢、步伐更輕,如同濃濃的一團罩頂陰雲。他們手上握的乍一看是布道的權杖,卻極其類似刀戟的外觀。他們腰間多束了根繩子,是幾股擰成的粗麻繩,草草地綁出一個結,繩尾一直垂到他們腳背。


  “怎麽了?”我問道。


  那姑娘嘴唇發白,半天也說不出所以然。倒是灰巷裏有人替她接了話茬:“是救贖會來了。”


  “救贖會怎樣?”我說。我還沒大明白這詞代表的含義。


  “他們審判,殺人。或者不審判。”那流浪者繼續道,“神的權利。”


  我看他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囁嚅地祈禱著什麽。


  灰巷弄的人悄悄地走了一半,餘下地寥寥幾個都有氣無力地靠在原地,姿態聽天由命。我現在要離去未免動作太顯眼,救贖會巡遊衛的距離比不得最初那麽遠了。


  我身邊那個姑娘仍舊渾身顫抖,像是被恐懼困在了原地。我猜測她也許是與教會有著某種過節,於是輕輕地碰了碰她,對她說:“到我身後去吧。”


  我朝一旁挪了一步,露出我身後那個半人寬的縫隙——我習慣在睡覺時將物品堆放到那裏,再用後背堵住,以防它們第二天不翼而飛,未曾想今天也許能派上用場。


  那姑娘這才仿佛注意到了我,將頭偏轉向了我這邊。但她眼底的驚懼似乎在那一刻加深了,那神態仿佛一隻縮回巢穴的野獸幼崽所有。我登時意識到她並不肯信任我。


  “說真的。”我飛快地向她低聲道,“如果你跟那些灰人有什麽不得了的矛盾,我建議你暫時避一避他們的視線——起碼我現在不會動手害你。”


  我微微側過身體,示意她還來得及借我遮擋做些什麽。那姑娘大約猶豫了片刻,最終舉步躲到了我背麵的陰影之中。


  幸而那些救贖會的人隻是在經過時用燈光大略掃過我們的臉、比照我那神形兼備的畫像,未作太久停留便轉向另一條街道。當那隊列的尾巴消失在街角後,我聽見有個老流浪者歎了口氣,原先僵坐在地上的人塌下了肩膀。


  我讓那姑娘走了出來;她貼在我身側的牆壁上,整個人看起來已經平靜一些了,起碼不再發抖。


  我這時才能仔細將她打量一番。她似乎有雙綠眼睛,麵容非常秀美,年紀不大——不過打扮很古怪,穿著一身偏大的襯衫和一條不太合身的褲子,整體來說並不髒。沒有背琴,從雙手的線條來看也不是做苦工的人。我猜測,她或許是從家裏或是什麽地方跑了出來,匆匆忙忙地揀了這一身裝扮。


  “你需要幫助嗎?”我問道。


  我本來打算盡快離開這裏的。剛剛的救贖會巡查給我帶來的感覺不妙,仿佛連灰巷弄的外牆都染上了一層哀戚的陰森。但我看她那仍舊驚魂未定的樣子,便忍不住認為我得說點什麽再走。


  “如果你不需要的話,我現在就要告辭了。”我說。


  那姑娘看向我的雙眼仍舊充斥著猜忌。在褪去了那層顯而易見的怯懦以後,她整個人的情緒、思想、動作都仿佛緊縮在那蒼白軀殼中,被戒備與決然綁縛在一起。我聳了聳肩,覺得我這一問大抵多此一舉,係上袋子朝外走去。


  “等等。”我身後忽然有人說。


  我回首望去,遲疑地掃視了一個來回。灰巷弄裏的人大多閉著眼睛,或是假寐,或是沉睡。在清醒的人裏麵,又隻有一個人望著我。我終於能夠確認是我上一刻身側的人在衝我開口。


  我簡直無法置信——我剛剛聽到的竟是個少年的聲音。


  “你是男的——”我脫口而出,繼而看到他臉色陰沉,“——呃,難得出來一趟吧?”


  我摸了摸鼻子。他和我一樣略過了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根本沒有做出作答的打算。我能感到他還有什麽話要問我,它盤亙在他口齒間,舉棋不定地陷入惘然。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腳卻微微地向後退了一步。


  “你可以帶上我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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