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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當莫少謙一言不發的江橋路口打了個急轉彎,拐入了一條看似不是路的田埂道時,金暖曦突然就酒醒了一般,她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了。


  那是丁字壩的最偏處,平時少有人煙,因為大壩下麵就是一片老墳地。所謂老墳地,就是墳塚的主人姓名身份資料不詳,大多有個代號叫作“孤魂野鬼”。


  金暖曦從小接受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教育,堅持科學的發展論。可偏偏在思想的某個角落,她會憐惜白娘子會厭惡貞子,會同情蘇妲會鄙視輝夜姬,會閑來翻本《聊齋誌異》會對打心底裏排斥《今昔物語》。路西法、阿波羅、德古拉、伏地魔等一眾老牌帥哥都是她曾經肖想的對象,最近還在構思一篇文,名字叫做《我的僵屍我的郎》。總而言之,對於靈異怪神,她始終保有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慎重探究態度。


  因此車子一開入墳區,金暖曦就感覺到自己的心尖兒上開始長毛了,糝得慌。


  今夜朗月高懸,如銀盤一般泛著彌彌的寒光。正是一個月圓之日,金暖曦心中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向莫少謙靠得更近了些,左手緊攥住胸口的紅榴石十字架,右手緊握住左手腕上的綠鬆石藏佛珠。


  莫少謙眼梢餘光帶過,嘴角微抽,這是什麽品位的配飾組合啊!

  “你帶我來這兒幹嗎?”金暖曦的聲音因恐懼而發軟。此一時彼一時,她對莫少謙的滿腔怒火早在這陰森森的環境中熄滅得連火星子都不剩,酒意也早散了幹淨。


  不過莫少謙微抬起下巴,對於金暖曦的問話,不作反應,顯然沒有半點冰釋前嫌的意思。


  心情極糟時到江邊吹吹風是他的習慣。方才一時上火,下意識的,他就朝大壩開了。他其實並不知道這裏有片墳區,隻不過在路口望見遠處有車掉頭,猜測大路路況不佳,他便隨機應變地抄了小路。


  眼下的環境給金暖曦帶來了這樣強烈的影響,莫少謙自然沒有想到。看著她將利爪瞬間磨平,從母老虎變成了偎灶貓,莫少謙心中擰緊的情緒仿佛鬆快了許多。可惜鼻尖一直縈繞著拜金暖曦“所賜”的酒味,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被某人潑酒的那一幕,終究難以釋懷。


  於是——


  “喂,你去哪兒啊!”金暖曦頭探出窗,衝著莫少謙的背影大聲喊,手中用力卻推不開車門。她慌亂地發覺自己被反鎖在了車裏。


  莫少謙越走越遠,金暖曦的聲音還能隨著江風隱約傳入耳中,可以想象她在車裏的哭喊跳鬧很是造勢。這個女子行為顛三倒四、情緒反複無常,一次又一次地觸犯了他的底線,初出茅廬的年紀,卻張狂如斯。莫少謙決定給她點苦頭嚐嚐,整整她的性子。


  “莫少謙,你個虐待狂!你個冷血鬼!你個大混蛋!你有種就別回來!回來我就咬死你!嗚嗚……撒旦,夜叉,希特勒……嗚嗚,你不是人,你人渣,狗屎——嗚嗚……”


  漸漸的,金暖曦隻聽見自己的哭聲回蕩在空中,那嗚咽飄散回旋,似乎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比她的更惻惻幽怨。窗外的陰風吹來,令人從內涼到外,無從取暖,放眼望去,除了天上的圓月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金暖曦竭力摒棄著腦海中浮現出的各種恐怖片段,可是那些紛亂的思緒就如這冷風一般讓人避無可避。她再也沒精神罵莫少謙了,將心底深處從一開始就要他回來的強烈渴望暴露地一覽無餘。她甚至開始替他擔心,怕他被不明生物襲擊,遭遇了不測,那誰來把她從這鬼地方弄走!


  “莫人渣,你一定要回來啊。你要敢出什麽三長兩短將我一個人丟在這裏等死,我變成僵屍來找你!”金暖曦對著信號不良的手機空吼著。


  金暖曦這邊信號不好,以為電話沒通莫少謙聽不著。可莫少謙那邊卻信號相當好,連金暖曦最後細如蚊吟的呢喃都聽得清清楚楚。


  “喂,作什麽那麽小氣麽!連好獸都不跟女鬥了,你總不能連獸都不如啊。虧我一直還很看得起你,當你是強氣攻呢。”


  雖然語言照例地亂七八糟,但莫少謙好歹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示弱,嘴角不由得浮出微笑。


  “啊——”電話中傳來一聲尖叫,“作死了,什麽玩意兒!”


  “喂喂?”莫少謙有些擔心,誰知聽筒中卻隻剩下“嘟嘟”的忙音。他隨即掛了電話疾步往回走去。


  不一會兒電話又響,莫少謙再次接起,卻是餐廳的老板娘Sabrina。


  “喂,我說Lucien,今天和那小姑娘怎麽回事啊?我還有兩瓶SauvignonBlanc都沒來得及給你,這次特意給你帶回來的限量版哦。”


  “恩,謝謝。你那還有人嗎?我一會兒過來拿。”


  “什麽?這都幾點了你還過來?要讓我受寵若驚啊,嗬嗬嗬……”Sabrina沙啞的笑聲從電話中傳來,卻猛然停頓。


  “等等!你現在在哪兒呢?不會真去江邊了吧?”


  “是啊,怎麽了?”


  “你發什麽瘋呢?還在那兒?快回來!今天是十五啊!要漲潮了。”


  “我知道,沒事,現正往回走呢!掛了啊。”莫少謙不甚在意,這又不是錢塘江,漲潮也從來沒什麽氣勢。遠遠地望見車子在月下反射出的啞光,耳中傳來的潮聲似有變化,莫少謙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江天交際處,莫非有一道白線?是潮來了嗎?莫少謙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心中湧起隱約的不安,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車邊。


  金暖曦正抱著膝蓋把頭埋在車上的羊毛毯中,察覺有黑影靠近,立刻警覺地豎了起來,手中將自衛用的水瓶子握緊,杏目圓睜,很有夜行貓科動物的氣質。直到看清是莫少謙,才渾身的戒備一下子鬆懈了下來。轉而一想又氣不打一處來,隨即將剛放下的水瓶重新握起,朝莫少謙扔了過去,到底沒使上全力。


  莫少謙恰拉開車門,隨手一擋。“別鬧!”語氣不是一般的嚴厲,轉而動作極快地坐下發動車子。


  金暖曦氣得直瞪眼,自己才該是有火沒處發呢,他又抽哪門子的瘋!

  “要漲潮了!”莫少謙意識到自己口氣太衝,匆匆解釋。


  見金暖曦仍沒反應過來似的愣坐在那一團亂的座位中,隻得心中歎氣,彎身而去。


  突然間男子的氣息壓迫而來,將金暖曦全身籠罩。


  金暖曦下意識地閉緊眼睛,調動起所有神經末梢感覺他的靠近,心跳開始加速,手心開始冒汗,戰栗開始擴散,緊張不能自已。


  不知是驚呆了還是嚇傻了,此時此刻,金暖曦竟沒有逃避或抵製,而是承受,等待,甚至連不妥協的情緒都沒醞釀起來……隻是感覺到他的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腰身,然後——


  哢——


  安全帶扣上的聲音響起,清脆冰冷,驟暖的溫度也瞬間回到冰點。


  車子飛快地發動——倒車——提速,即使被安全帶綁得死死的,金暖曦依舊不可避免地重重撞在了靠背上。


  “坐好!”


  莫少謙簡單囑咐,目視前方,方才的一切似乎絲毫沒對他產生影響。金暖曦懊惱不已,自己方才那叫自作動情麽?靠,月圓之夜,果然容易出現發生靈異事件!


  耳中忽然又隆隆的水聲,有著尋常江波所不具備的氣勢。金暖曦終於明白過來,莫少謙那一句“漲潮了”是什麽意思,才鬆懈下的神經再次繃緊,和莫少謙的車速一樣處於巔峰時刻。


  “右拐!走直線,開過菜田就有條近道可以上山!”


  莫少謙不知金暖曦何以對這一帶如此熟悉,但直覺反應令他毫不猶豫地照辦。


  陪異性在午夜觀潮,對金暖曦是第一次,對莫少謙也是第一次。


  “我分享你潮汐的誘落,讚揚仇恨與和解,讚揚情誼和那些睡在彼此懷抱裏的人們。”(惠特曼)

  莫少謙不知為何腦海中會冒出這句詩,詩中的意境雖然八杆子打不著,但情境倒是和此刻驚人的相似,他情緒複雜地將懷中似昏似睡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的女子抱起,放入後座,蓋上毯子。


  金暖曦自始至終沒有看他,她從哭聲停息後就再也沒發過一聲,垂著睫毛不知神遊在何方。她放任著自己發泄情緒,原來恐懼會令人堅強,而恐懼後遲到的安慰卻會讓人脆弱無比。


  莫少謙深吸口氣平和餘悸難平的心髒。那哭,真叫一個勢不可擋!好像再和那潮水比著氣魄般,一波接一波,一浪打一浪,從前奏到高潮到尾聲,完整得不漏掉一個篇章。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今晚天人合一,誰與爭鋒——任他莫少謙再藝高人膽大,也不得不舉了白旗,自敗下風。此後每每回想,莫少謙都覺得這個晚上,在他人生曆史簿上應當重筆M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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