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手機在掌中震動，莫少謙看著屏幕上閃爍的“大喬”二字，又瞥了眼一旁飛指敲著筆記本鍵盤的金暖曦，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輕推金暖曦一下，將手機遞過。
“喂？”
褚喬聞之一愣，雖然這聲音每一次聽到，心中便如抹了一層淡蜜。但其實他這次倒更希望接電話的是老莫。
“暖暖，你把電話給老莫，我跟他說兩句。”
“啊？哦。”金暖曦隻得又乖乖把手機塞還給莫少謙。這般推來擋去的架勢，讓她覺得他們仨正身處於一個玄妙的八卦陣中，淡定平和的氣流下隱含的是不可預知的能量。雖不知此念何起，但心中卻因之而不太痛快。
金暖曦豎起耳朵，隻聞得莫少謙的語氣越來越凝重，她不由得心也吊了起來，轉頭注意著他的表情，隻見那側臉的線條正越繃越緊。
“問題大麽？好。那你拜托醫生，照對她將來最有利的方案進行吧！嗯。那邊就交給你了………這裏有我，你放心。我們會盡快！”
“怎麽了？”莫少謙才剛掛斷電話，金暖曦救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雙手緊握成拳，把坐墊都壓得凹陷了下去。
其實褚喬原本讓莫少謙聽電話，就是想讓他暫時隱瞞下的。不過，此刻見金暖曦那敏感緊張的樣子，莫少謙心知已瞞不住。心中一鬆軟，便不自覺地覆上了她冰冷的拳頭，斟酌著說道：“你先別急，是這樣的：你也知道金芊墨是個事業有成的人，有電話進入哪會不接的道理，剛剛褚喬了解了一下情況，原來是金芊墨住院了，醫生建議立即手術。”
“住院？怎麽會這麽突然？”金暖曦立馬要跳了起來，差點撞到車頂，幸好被莫少謙扯住她胳膊及時按坐了回去。“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發生什麽事了？”他讓她別急，她怎麽可能不急！
莫少謙加快語速，“具體我也不清楚，比較專業的情況褚喬沒有在電話裏詳談。不過你放心，醫生說，隻要立即手術，基本無礙。”
聽到“無礙”二字，金暖曦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到底是什麽病啊？還要手術？”
莫少謙表情微動，猶豫道：“好像褚喬也沒有說……不過如今的醫學都是創新的技術，多多少少有一定風險……少凡！當心！”
隻聽得莫少謙一聲急吼，金暖曦驚惶的心思還沒從芊墨的急訊中跳脫出來，轉而便眼看著一個寬大而溫熱的陰影物毫無預兆地向她壓覆而下。
耳邊，刹車聲，碰撞聲，各種死物尖銳刺耳的聲音交織重疊，意味著危險、事故以及各種緊張的存在。但耳中卻隻有砰砰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地敲打，有她的，似乎還有另一個人的。那是一個全身心的懷抱，沉重而又暖實，將外界的一切阻隔。金暖曦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在這氣息交織的氛圍裏，在這心跳強弱的合奏中，並不曾感覺到絲毫的害怕。
警察趕到時，車子由於撞到護欄後油箱泄漏起火，幸好撲救及時，還不至於報廢。莫少謙左臂骨折，莫少凡額角輕傷，隻有金暖曦完完整整毫發無傷。
莫少凡由於擔心芊墨，做完筆錄便先搭車回S市。而金暖曦則陪莫少謙去醫院處理傷口。
在縣醫院的候診室裏。
“莫少謙，你等等坐！”知道他潔癖，金暖曦二話沒說脫下了外套，墊在那綠漆斑駁的椅麵上，然後才伸手要扶他坐下。
莫少謙沒有動，深深看了她一眼，彎身拾起她的外套，“把衣服穿上。”
“可是……”金暖曦還待堅持，莫少謙一下子坐了下去，抬眼問她：“這樣可以了？”
金暖曦揪著衣服不做聲。莫少謙長歎了口氣：若沒有她這麽來一出，他原本是可以不坐的，手臂骨折又不是大腿骨折，哪裏有坐的必要？
這不，臀部還沒坐熱就被聽到傳喚自己的名字，莫少謙隻得又站了起來。見金暖曦也隨著他動作，便吩咐道：“在這等著我。外套先穿好了！”
他是真的再不想多看一眼她那副眉心糾結泫然欲泣的表情。她要感恩戴德也好，她要感動涕零也罷，怎麽表現出來反倒像是滿心委屈被他欺負了一般？
這一路上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對待他簡直誇張到誠惶誠恐的程度！難道他幾時說過：為她斷了條手就要她拿命還，這樣威脅性的話嗎？
莫少謙發現，今年所有的合作談判加起來，也沒有這麽一個金暖曦讓他感到頭痛。
為什麽她對待他就不能和對待其他人一樣正常點？為什麽他倆在一起總像是在打仗一樣？每次都是她先叫陣挑釁，惹他失了冷靜，還沒來得及將情緒完全爆發出來，她又示弱地舉起了白旗，於是他隻能把一切情緒重又憋回肚子裏。收服這種毫無戰鬥格調的俘虜，哪裏能讓人有半點成就感，無奈和挫敗倒是真的。
既然怕他，又幹嗎總要來惹他？既然惹了他，幹嗎又要反過來討好他？
包紮完畢出來，莫少謙又吃了一驚。金暖曦見他出現似是嚇了一跳，立刻抬手往臉上抹了兩把，緊接著上前攙扶，眼角還帶著淚花。
“醫生怎麽說？沒事了吧？”金暖曦音色不穩。
莫少謙沒有回答，仔細端詳著金暖曦，仿佛正在從她那含淚的目光中解讀，解讀許多許多他想得到但還未曾要到的答案。他一向習慣於運籌帷幄，此時麵對這樣的她，心中卻七上八下，方寸漸亂。
“小夥子真好福氣喲。你看你出了事，媳婦急成什麽樣子了！這半天一直在外麵哭。”
“啊？婆婆，不……我……”金暖曦正被他看得慌亂，聽到一旁的家屬這麽誤會，連忙又要解釋，一時情狀抓狂無比。
莫少謙忙按住她那要從自己臂彎裏脫出的手，轉而對那老太說道：“您可千萬別這麽誇她。她這哪是為我啊，全都是被那場麵給嚇的。女孩子家不經事，讓您見笑了哈。”
莫少謙回答得謙恭有禮，笑容可掬，原本淺淺的小酒窩陷得更深了點，笑目的餘光瞥向金暖曦，幾乎令金暖曦錯覺那目光中滿含著寵溺。還沒緩過神來，金暖曦便被他帶拖著，在眾人的目送下走出了候診室。
“莫少謙！”待到無人處，金暖曦終於甩脫了他禁錮的手。
莫少謙看著她重又恢複了戰鬥力，一掃之前那令他迷亂的狀態，終於鬆了口氣。
“你怎麽跟人那樣說！”
“我說錯了麽？難道你是為我哭的？”
“我——我當然不是！”金暖曦賭氣道，其實她方才介意的是那句“媳婦”，莫少謙竟然沒有否認，反而默認了！
不過現在，話題轉換到了“哭”上，她又混亂了。
她為什麽哭？當一切發生後，莫少謙仍緊緊地圈抱著她，周圍傳來了人聲、腳步聲，而莫少謙卻始終一動不動，毫無聲息。她以為他受了重傷，甚至死了，害怕得想哭。
她為什麽哭？當她看到他不過是受了輕傷，幾乎完好無損，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傾覆而來，比她自己劫後餘生更令人快慰，她激動地想哭。
她為什麽哭？當她想表達自己的感激感動，而他卻冷冷冰冰，若無其事，仿佛保護了她是和抹掉鞋麵的浮塵一般毫無價值的小事，她懊喪地想哭。
終於，她哭了。明明一件件事情累積起來的淚水都是因為他，可他卻說是因為她自己的怯懦。她整件事情的始末幾時有片刻工夫想到過自己？他憑什麽總是自作主張地替她判斷？他憑什麽冤枉她還冤枉地理直氣壯？
憤怒與委屈交織雜糅，於是，她再一次哭了。
方才還空曠的大廳裏逐漸有穿行的過客，走過路過的無不好奇地探頭向這邊張望，看向金暖曦的眼神滿是同情，看向莫少謙的則充滿譴責。
莫少謙終於體會到，“女人的淚水是最好的武器”，這句話的真諦了。
那就是枚連發信號彈，此彈一發，四麵八方的火力立即被吸引，擊中目標向你投射，信號彈一發接一發不熄，火力一波連一波不停，除非你將信號彈徹底撲滅。
“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恩？”一隻胳膊還綁著繃帶，莫少謙隻能靠單臂吃力地摟著她，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摩挲著她的發絲。
她用哭泣回答，他也再不做聲，隻是默默地讓兩人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在醫院大廳的中央。
莫少謙一生中從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公然地做出暗昧的姿勢，這一刻之前，他從未曾預料到這種可能。不過而今發生了，他倒也不覺得丟臉。至少現在別人向他投來的目光不再是譴責，而是羨慕，對他們兩人的羨慕。好吧，似乎不錯，莫少謙自嘲地想，原來他也可以妥協地如此輕易。
感覺到她的淚水漸漸濡濕了他的襯衣，然後沁入他的皮膚，甚至最後似乎滲入了髒腑，連同她的哭音，一起埋沒在他的胸口的最深處。
終於她不哭了，莫少謙鬆了口氣，原來這樣就好。他不自覺地嘴角揚起一抹淺笑，懷中的是個麻煩，但真要解決起來，似乎也不是那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