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崇門桃李
趕赴弘文館,約莫半柱香,鄰家俏麻子才匆匆奔來。廉衡神思煩悶便愛調笑人:「麻哥來遲,莫不是又被陳四膀子家的鬣狗追城門外頭了?還是你家豬又跳出了牆?」
「無米下鍋,我娘讓我糶了半瓮豆子換了幾貫寶鈔,」俏麻子言及寶鈔,便又想起自己打早寶鈔幾貫卻只換回去半石糙米的窩心事,面相不禁懆懆,礙於溫良恭儉的敖頃,只能將攪在舌根的市廛髒話嚼了幾嚼,拆補成幾句酸腐書生話,「都說『盛世減賦』,可比歲鈔法政令,愚兄真是不敢恭維,賤民料鈔十錠卻只得半碗斗粟,從前朝『錢楮並用』到今夕『銀鈔皆用』,何曾看到半點實質?反而稅負愈重明目愈多!」
「呵」,廉衡迎著二月剪柳涼風,薄薄寒寒吞吐句:「拔最多鵝毛卻想聽最少鵝叫,多新鮮的。」
「衡兒,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何況此處人耳穿梭。再是不滿,這些開罪仕宦的話也只能留到私下裡向為兄吐露,不可人前錚錚。」敖頃攔住妄言,便是訓他整個人也顯得溫而不寒,宛如熏香暖爐。廉衡在朔風嚴冬之月,最得意的陰謀莫過於在這位慢條斯理的雅緻公子不提防之際,將自己涼如冰凌的雙手突然伸進他燠熱脖頸里,任他平素穩重加身也得被涼撥的「唔」「噢」「啊」幾聲兒銷魂叫。
俏麻子深知這一十四歲的小子,狠起來就是個豺狼都難以下嘴的刺蝟,或者他本身就是頭藏著尖刺的狼,怕惹閑事趕忙岔話問:「還沒開講,今兒來得早,你爹發了善心啊?!」
「哼,不要跟我提那犟拐杖。」廉衡跟著就坡下驢。
「老先生緣何不允你來這弘文館?」敖頃看著犟著兩條新月眉的稚子,只好付之一笑,道出胸中久惑。
「他覺著讀書無用,」廉衡咬緊眉毛氣呼呼再道:「進去出來,吃飯亦么用。」
「那你還來做甚?!」俏麻子笑道。
「他只說我要敢踏進弘文館半步,卸了我腳後跟。又沒說……」
「沒說啥?」俏麻子眨巴個眼,素愛奇聞八卦的葫蘆廟范家麻哥,湊近他一張大臉急切切盤問,顴骨上那幾粒麻子激動地跟著他跳起坐下。
廉衡一手糊開他臉,糊開他黑芝麻似的十幾顆標誌,惡眉惡眼挖他眼,盯著院子里那處特設錦帳,十分惱心道:「不能進館子,又沒說不能爬牆頭。若不是為這兩腳後跟,我就摸著儒父的前腳尖尖兒坐,摟著他後腳跟跟兒聽。」
接近開講,不願在國子監受約束的貴胄子弟挨個坐車馳馬來,廉衡望著那些昂然而入的膏粱子弟,砸吧下嘴問敖頃:「兄長,東側院那些個吃飽穿暖的虱子蠹蟲,你可認識?」
「認識一二。」敖頃略咳。
「剛來的那幾隻可認識?」
「一二。」
「我瞧館外侯著的奴才均有出入萬卷屋,少不得是替主子們去拿文。銀碗玉杯揮金似土,一篇卻只肯出十錢!成日流街竄巷眠花宿柳,也不怕落一身廣瘡。」廉衡撒通閑氣轉瞬正色道:「兄長既認識他們,可否稍話,就說價格不漲小子們就集體罷文。」
「好。」敖頃聞他罵出句落一身廣瘡,頗有赧容。君子片刻才緩緩問身側俏麻子,「今科會試,范兄可去?」
「不去」。俏麻子回應。
「我去」。廉衡接嘴。
「你這才一十四歲,尚小,先過了小考、院試,當得相公再說。」敖頃笑嗔。
「廉衡你也忒急了些?!急著娶宦家小姐,解密春宮十八圖,續傳香火啊?!」俏麻子戲他眼。別看這廝精瘦精瘦,九分營養不良的模樣,卻是有事沒事都裝著一肚子不害人壞水,因而即便不是鄰里,廉衡也能同他碰燒酒拜把子。只可惜麻哥的葷段子再次將君子端方的敖頃受用的兩頰施朱。
「不能生怎麼著?!」廉衡垂著眼睫沸然不悅道:「我去歲進了鄉試,這二月春闈少不得我廉衡插一筆頭。你倆別學我爹,莫勸。」
二人聞之皆驚。
俏麻子張口結舌:「你這話可當真?真中了舉人?」見廉衡啞聲知其默認,連連驚愕,「瞞我們考了這等功名,原是大事,喜上加喜,為何要悄聲隱沒?連鹿鳴宴、魁星舞你也隱了去?你小子也太他媽不夠意思了!」
「衡兒錦心繡口,一朝高中自是情理。這般忍耐可是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廉衡冷笑:「現今公道全無,不打點各家試官,誰叫你進得那朝堂一寸。」
「埋汰的便是這理,我不去,就是交不起那銀子。你倒好,哪來那許多銀兩去行官禮、交壽銀?」
「我自有命,先莫問了。」廉衡岔開自己,問敖頃,「兄長,今科會試你可有打點?雖說令尊也有一官半職,但目今左相當道朝政紊亂,請託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有孔孟之賢也無由自達。給不足他壽銀,你便有晁董之才怕也見不得聖上面。」
敖頃聽著,確是臉紅,也不知羞臊什麼,羞臊里夾藏著萬分無奈和頹然,最終也只能輕輕微微「喔」一聲。
廉衡眼底閃抹悲涼,那一寸寸向深處蔓延的悲涼,竟有些嘶嘶陣痛。末了他皮皮一笑,裝作敖頃赧容是因其不恥這賣官鬻爵的下三濫勾當,而非別的,便忙鬆快話題說:「忘了兄長是孔聖人托生,生來只為做學問,區區科考算什麼。」
「衡兒莫要再取笑兄長了,好嘛。」
見他神色更黯,廉衡不願再作尖刺囊錐,忙將無意露出的毒尾收緊,干拌口唾沫看向東側院那處特設錦帳,引開話題道:「兄長,那錦帳內,當真坐太子幾人?!」
敖頃緩神半晌輕聲說:「確是。」
「我道這無錢見不得聖上面,原來這無錢,天潢貴胄們的面兒也都見不著一個。」
「時下也不安穩,太子世子四人以安全起見,只待人流散盡,才由護衛護著回宮回府,你自是見不著。」
「廉衡,你若不怕你爹拆了你腳後跟,明天『逢三日』就溜入院里,靠最西角打頭坐腚,鴨頸子撐長,保管得見天顏。」俏麻子指點著人滿為患的院西角,與他又扯淡嘴。
「人活著也就靠這兩腿撰吃喝。我還是留著一絲兩氣,將些有用的事做吧。」
適時儒父開講,幾人捉忙投神。施步正騎在幾丈開外的大樹上,一聽儒父講經講史,不由得打盹打瞌睡。真擔心他深眠了熟杏子一般栽下來。
儒父崇門,一代鴻儒文壇巨擘,桃李滿天。今皇和諸多文官都師從其下,其中尤以傅硯石、相里為甫及楊鴻禮三人才學最盛。老先生原本寓居宮城邊一所皇家院落,開設教壇,豪門貴胄與寒衣素服皆可聽之。十四年前,他執意離京,明皇不允,折衷之下,最後在城南東郊辟出塊闊地,斥資百萬,蓋了座書院給老先生,賜名「弘文館」。儒父自達城南,一應平等視之,管你皇親國戚鳳子龍孫。
再說回十四年前的昌明十年,太子明晟尚且六歲,侍讀除年僅五歲的明胤、唐敬德外,還有明皇欽點的右相長子相里康。彼時東宮太子太傅已更換成楊鴻禮,明皇令其謹以輔佐,待太子一紀滿齡再出宮受教於崇門座下。傅硯石滿門寂滅后,儒父搬離宮城闕台,蟄居城南不再問俗。待太子一十二歲滿齡,該出宮學習時,明皇從親軍二十六衛里遴選出十二名高手,賜名「金翼」,敕令緊護四子安危。四子日常習授,依舊由東宮太子太傅楊鴻禮負責,每隔三日,四子至弘文館聽經講史一次。以是,各家達官顯貴,一為太子世子面前混個熟臉,二慕儒父胸中萬千世界,便皆在這逢三日棄了國子監一同湧來這城南面東的清凈地。
每到「逢三日」,弘文館盛況空前。除了錦衣緞面的世家子弟挨肩擦背坐於院內,還有不遠千里萬里的無數寒門子弟。說來叫人笑話,也不知哪家定的規矩,華衣美服清一色跪坐於紫氣東來的東側院,而粗衣麻布則一水的擠在西側院。貴賤高低,涇渭分明。儒父說不得便不說。而館內除了明裡暗裡的十二名佩刀金翼,館外樹梢橋底、屋上瓦下,亦藏著世子府重重暗衛。儒父睜隻眼閉隻眼管不得便不管,唯做潛心習授教化萬民。
廉某人自說爬牆頭一年足余,未曾得見天家氣象,不過是每「逢三日」,他便蹲在巷口兀自看書、卜卦測字,不來這擠天擠地。
施步正幾個盹兒結束,儒父的經講也就跟著紅日衡山。敖頃隨廉衡,乘著最後天光又回到涌金巷的槐樹底卜卦占星、賣娟賣帕。無人時便一同背坐樹蔭地,就著晚霞紅光,貪看些聖書,日子委實寧心。
且說二人初識,約摸在半大年前,某逢三日,聽完課業,敖頃慢溜慢點往這城南面西的三教九流口踱來,觀光民生。恰好走入這涌金巷,遠遠望見「八卦九不準」覺著十分趣味,便踱近「神棍」跟前,見一黃口小兒一紀之年剛出些,卻戴個假劣鬍鬚坐地上充神。瞧他仔細的緊,眉頭蹙著,正端本《周易》看得出神,便躬身問:「小兄弟,令尊呢?」
「信命坐下,掏二錢入我缽。不信,移駕騰地。」小孩說話老到,也不抬頭。
「學有章法,你年紀小,這書晦澀可看得懂?」敖頃溫吞再問。
廉衡這才抬眼。敖頃於他的第一印象定格為終身印象。人如其名,敖頃良田敖頃碧波,手執珪璧足履繩墨的清貴君子,永遠的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和行有常式。廉衡他鄉遇故知一般,澄澈著泉眼將他細細打量三番,視線游移來回,方盯著他胸口顯山露水的粉紅圖冊,不無調侃道:「兄長能看懂懷裡的《賞花寶鑒》,我這素言素語清湯清水,有何看不懂。」
敖頃忙掏向懷裡,四字觸目那刻彷彿烙鐵在手,驚忙扔落,嚇得不輕。原是唐敬德那廝,不知何時往他懷裡暗藏了本穢圖***,他竟不知覺。如今在這小孩兒面前,頭手無措顏面盡失,可怎的解釋?!孰料廉衡緊忙拾起書冊,彈盡沾染的浮灰,看向面紅腹脹的正人君子狡笑句:「這等好書,兄長莫扔。」
自此,酒逢知己千杯少,敖頃便常來這涌金巷,與他稱兄道弟,完全棄了國子監。二人不是弘文館爬牆,就是常常樹底論孔孟。不覺大半年睜眼合眼。
「哐當」一聲,卦缽里扔進一小錠雪花銀,好生闊氣。背靠背靜坐看書的二人齊齊抬眼,來者不是他人,正是那成日里游遊逛逛的香囊夜遊神。
「唐兄?」敖頃驚疑,忙站起身。
「敖頃熟識這小子?」
「兄長不是叫『敖剛』?」廉衡望著長身玉立的身邊人,故作迷惑。
「喲呵,什麼時候敖公子更了俗名,喜歡隱跡這蛇鼠之地了。」
「唐兄來此可有何貴事?」敖頃臉色難堪,緊忙岔話。
「你來干甚我就來干甚。」唐敬德看著青春可人的俏發財,吱溜吸口氣,繼續調笑著君子端方的敖頃,「看來我那本《賞花寶鑒》你研習的不錯啊,說起這口兒,大半年了,你還沒還我呢!」
廉衡接茬:「書在我那。」
花鬼眼波流轉:「哦?好看嘛?」
廉衡:「反覆鑽研,日夜受用。」
……
唐敬德扇面抵了抵鼻尖,顯然他棋逢敵手一時消受不了,但輸人不輸陣,再道:「可要爺手把手教你……」
滿面緋紅的敖頃適時出聲:「唐兄!」
唐敬德乾咳一聲,架不住廉衡真勘破他故作輕浮的偽裝而回敬更猛烈的反攻,便也不咸不淡岔開話:「爺要卜卦。」
不待廉衡言語,敖頃攔身在前,語氣略顯生硬:「我來卜給你。」
唐敬德合上骨扇,涼薄道:「你那好爹明天大壽,你不去幫忙數壽銀,泡在這湊什麼熱鬧?」
敖頃臉色頓然灰敗,啞口無言時,廉衡一步跨出,揚起小白臉沖花鬼詭笑一聲,便抄直道:「尊兄不是算卦嗎?好啊!」說時就掐指推演,卻不問人生成八字五行五星,像模像樣須臾功夫就朗朗稱奇,「貴造真乃好命。一卯二卯,富貴到老。尊兄偏才歸祿,父主崢嶸;命纏圭璧,今科發魁;至於姻緣,三合桃花,逢紅殺艷。神仙喜歡,如來羨慕。好命好命。敬謝尊兄卦錢,慢走恭送。」說完作揖請便。
請便就便,卻也不是我們花爺的作風:「你就這等糊弄你花爺?你當爺的銀子是棉花。」游神重新撐開骨扇,眼底風流眉間出佻。
「唐兄貴體,在這偏地辱沒你身價。不妨我請唐兄吃個晚茶,當替舍弟賠罪。只望你饒了他黃口小孩不懂風月。」
「你把爺當什麼了?!」唐敬德心底暗罵。偏巧人閑,事不嫌多。他花鬼就好這天下大亂,如此他便能愈發逍遙快活。只瞧他噗嗤一笑:「舍弟?」欲說什麼忽而改口,「敖頃,哦不,敖剛,莫怪兄弟沒提點你。單瞅他昨日街頭逞豪,就知他最恨什麼人物。」
敖頃臉色縞素,語調卻極力從容:「承蒙唐兄提點,我自會料理己身。」
唐敬德嘿嘿一笑也未睬他,轉向廉衡輕言句:「這次論周禮註疏的『耗子皮』,是爺的文。明日不必交到萬卷屋,酉時正刻到弘文館錦帳底尋爺,親自拿與我。不然,我叫你合家上下一個月斷米斷炊。」
「『恩家』與『代筆』,素來不通面目,尊兄今日緣何要打破這規矩?」廉衡略略抬高下巴,硬邦邦拋句。
「論起規矩,不過為了多拿文少出銀,哥哥今日發善心想為你們破了這規矩,怎麼,」花鬼忽湊近他,「不願意?!」
「怎會!」廉衡忙抬袖拜謝,「尊兄良心未泯,出手大方,我廉某人豈有推託之理。兄長既如此金貴,想必一文一兩荒銀不在眼底。小弟在此先代表所有寒門謝過兄長一篇漲到一兩的美意。吾等今後定當全力寫文,助各恩家瞞天過海,學業無憂,仕途如錦。」
唐敬德不由失笑,這小孩三言兩語將耗子皮從十錢漲到一兩,他還真有些頭疼。畢竟這些黌門子弟,或大或小明裡暗裡跑萬卷屋找代筆,偷得浮閑去尋樂的沒有一千怕有九百九。他這一下子壞了規矩,縱管他再金貴也免不得吃一通暗咒。算了,權當劫富濟貧,反正這些個京城顯貴最不缺錢就缺德,他權當積攢陰功。「知你嘴利刀快,下套功夫一絕,」花鬼將扇柄抵他前闊腦,「就當花爺爺周濟天下了。」
「謝花爺積德行善。」
「嘁。」
「小弟進不得弘文館,明日酉牌正刻,我在館外南側的杏林口等兄長可否?!」
花鬼欲問為何進不得,又想誰還沒個難言之隱,便不再做那多嘴多舌招賤人(招賤還招的少),便閑閑散散回應句:「可以,你且在杏林西北角的『落英亭』等爺。」說罷瞥眼臉色一直呈灰白狀的敖頃,又掃眼樹頂坐窩的施步正,嘆口氣微作搖頭,一步三晃香影遠逝。嘴上答應順溜,他不得速去萬卷屋找萬銀重新立立規矩。這萬銀明日不僅要遭人圍攻謾罵,如火如荼的燕子箋生意也得跑一半,今晚上他那顆玻璃心怕是要摔地上咯。
敖頃辭氣悲涼,眉眼斂著:「衡兒,你答應他做什麼?」
廉衡璨笑,泡在賺金賺銀的喜樂里並未注意敖頃的失意,只自顧自說著:「兄長莫作擔心。你認得他,自然比我曉得他劣而不壞,紈而不絝,端的是嘴賤心軟,偏又明面上裝自己是個渾油餅。也是個心裡苦的緊苦的久的人。」
「衡兒,倘若……為兄……有朝一日發現為兄是……你本看人透亮,若發現為兄欺瞞了點事與你,能否,寬宥了兄長。」
「兄長莫託大。」廉衡看眼天色,手底利落收攤,嘴底卻溫溫慢慢地吞吐著肺腑之言,「兄長宅心仁厚,恩情似海。小弟窮生抱恩,也不及兄長饋金救治大小目疾的萬分之一。今日兄長又與我在這虛耗一天,春闈將近,我莫不是要拖累你功名。」
「何談拖累!每每與你論古今,引申觸類,比在北監暢快多了。至於饋金一事,」敖頃哽咽有餘,「那銀子來得也不幹凈,若能救人治病倒能去得乾淨些。我管不得家父廟堂之上渾水撈金,衡兒不要嫌棄為兄才好。」
「不嫌不嫌,兄長是俺的金餑餑,是俺的暖手爐,嫌誰也不會嫌你啊。」
「此話可當真?」
「當真當真。」廉衡順手將假須粘鼻底,捻髯扮作老夫子搖頭晃腦道:「老夫三千甲子歲,未騙一個人。預備再活六千個甲子,當不敢騙你少年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