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東一榔頭
九宮門擁蔽貴陽府黔靈山,鮮少人煙,除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的勝景外,亦是壇羅虺蜮伏虣藏虎的積險地,絕壁峭崖崩榛古道,乃其天然屏障,以是該宗門愈發神秘,愈發不可相抗,成為江湖第一勢力。要說將宮閣隱匿於這鬼哭狼嚎的地方,最高興的自然是數那神神叨叨的葯鬼了,有事沒事抓幾隻爬門過戶的蛇蠍蜈蚣和壁虎,玩死的、純活的,啥啥都敢扔其他幾位少宮主房間里,甚至是枕席之上被窩之內,自稱其樂無窮,結果往往是自作孽不可活。
這不,此時此刻,假扁鵲正一隻腳倒吊房樑上,垂下的袍子已完全蓋住他的臉。聽到「京都來信」四字后,撩起袍子,倒吊著眼緊緊盯著懷素,見他看完白鷂鳥飛越千里關山送來的信函后,略一收拾便輕裝而去,扁鵲連忙大喊:「懷素你等等,你去哪,你是去京城嘛,我也去,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啊,你別走啊,你給老鬼我站住,站住,來人吶,救命。」
懷素甫一下山,便屏退幾名坐下弟子,孤身前往京城。
七天後。
人如其名的捕風,快過八百里加急的驛傳,竟已風馳電掣地趕回九宮門,告安老宮主后,信步踱到懷素房間,瞥著依舊吊在房樑上的葯鬼一本正經道:「喲,練功呢。」
「你小子快放我下來。立刻馬上。」葯鬼撩起倒垂下來的袍子,看清面前來人急作命令。
「喲,辟穀術又精進了,七日水米未進,氣息依舊綿遠。」
「快放哥哥我下來,要不然我一鍋葯死你幾百隻信鴿。」
捕風……礙於信鴿毫無甄別壞人的能力,他咬咬牙根,自腰間掏出匕首飛斷獸筋繩,葯鬼噹啷墜地啊啊兩聲,爾後盤腿坐地,捏捏眉心:「這幾天出出入入,都是些見死不救的,沒個好人。」
「天道好輪迴,你不也喜歡見死不救。」
「這能一樣嘛?!」葯鬼站起,搖了搖沖頂的腦漿,喝口涼茶,「若非老鬼我身上裝著一瓶大補丸,你小子看到的就是具白骨。」捕風搖搖頭不瞅不睬,葯鬼喝口茶再問:「你可從京城回來?世子爺召懷素去做什麼?他可五年沒出山了,深居簡出臭道士一個,不,道士還雲遊四方呢。說說看,京城風雲幾何?」
「無事。」
「可跟那位進士爺有關?」捕風不語,葯鬼眉毛一挑嬉皮涎臉,「哎呀呀,果真天道好輪迴呢。老鬼我收拾收拾,也上京玩一遭。」
二十天後。
葫蘆廟,槐樹底,夕陽蒼翠,閶閭映紅。
懷素眼裡的半大不大的廉某人,黏著假鬍鬚正搖頭晃腦地為一小嬌娘看手相。「姑娘掌厚背圓,十指不纖不方,呈鵝蛋形,五指根部略顯淺窩,肉潤骨細皮滑,此為貴人之象。且木星丘、土星丘和水星丘皆有**突起,更乃大貴之象啊。姑娘日後,必將嫁個舉世無雙的好郎君吶。」
一席吹捧令嬌娘喜上眉梢,掩帕高興一陣,索性又挑了三五荷包,再扔串銅錢到缽里說:「借小道長吉言,錢無需找零。」
廉衡喜眉樂眼方收好錢,甫一抬眼,見街前壁立著一位衣素白道袍、溫冷兩相宜的清華男子,正安詳肅穆地撿勘著自己的一顰一簇一舉一動。知其人絕非簡物,他立時抿緊巧舌,將縫有陰陽圖案的純陽巾摘掉,扯掉鬍子換上儒巾,起身揖禮。
懷素禮敬回去,稍稍瞥眼遠處垂落的馬車帷簾,安緩走近他:「小道士可願為在下推衍命相。」
廉衡:「小生豈敢班門弄斧。」
懷素:「哦,你認得我?」
廉衡:「原本不知。」說時他順著世子府馬車看去,再看回來,「現在半解。」
懷素:「聽聞小先生,找鄙人有事相商。」
廉衡看著面前人物,心說此人不僅擅長奇門六壬太乙,更是將魯班機巧玩了個爐火純青,原以為是個活龍鮮健的四目靈動人,孰料是位溫恭自虛的慢調調慢動作。廉衡拱手再是一禮:「台端既肯涉足葫蘆廟,那,可願到寒舍喝杯簡茶。」
懷素微微頷首,廉衡彎眉一笑,轉身踹腳大槐樹,抬頭嗷嗚:「收攤了收攤了,大哥你別睡了,快下來。五十步,五十步,醒醒。啊,你頭豬。」廉衡說時從地上抓顆小石子,扔睡漢身上,「睡這死,敖放將我擄走,你都不知。」
草莽撓撓腔子,一躍落地,詫異:「懷素,你咋來這了?」
懷素溫恭求教:「五十步?何解?」
施步正不爽地指著廉某人:「這根小豆苗說他叫『百步』,俺看他千步不止。開始我不知啥意思,後來問主子借書,主子給俺本《孟子》,我一翻就翻到了。他才逃兵,俺戰死原地絕不慫退一步。」說著拎地瓜似的將廉衡儒巾摘走,扔進其褡褳里,「文人帽不適合你,腦後拴條布就成。」廉衡睨他眼,三人不消一刻鐘便拐至廉家堂。
懷素入院前,盯著大門上「老鴟窩出鳳凰入我廉家堂送你狀元郎」的榆木楹帖眉峰略挑,草莽察情,笑說:「你也覺得狂是吧,俺跟你說,他自稱『廉家堂』堂主,說啥天機堂、毒草堂、木匠堂都不如他這廉家堂雄壯。天哪,聽聽,都說俺蠢,我看他蠢。」
懷素:「木匠堂?可是在說……」
施步正:「對啊,就你『孤虛堂』啊。」
懷素:「……」
茅棚,井水,陳茶,黑釉碗。小大忙裡忙外端上來時,兄妹二人彷彿做賊心虛,廉衡揉著眉心側頸低聲問小大:「小大,家裡……不有套上好白瓷茶盅嘛?!」
小大嚙著下唇,也不抬眉,瓮瓮道:「兄長將敖長兄送的茶盅上次送給了王二媒婆,讓她挑到似西子浣紗的姐姐了,再來說親,您還說咱家用不著這些華而不實的物件。」
「……」
「無妨。」懷素君子一笑,端起黑茶碗掩面半口。
草莽隨他仰面一口乾盡,抬袖擦掉茶漬,不屑道:「碗挺好,一口喝飽,茶盅不夠俺塞牙縫,窮講究。」廉衡沖他無奈搖頭,就像旁人沖自己無奈搖頭一般。三人一言兩嘴淺聊幾句,草莽忽說:「哎懷素,你不都五年沒出山了,主子怎麼將你逼下山的?」
廉衡一時詫異,再而受寵若驚,進而心頭涌蜜。心想,看來自己拿起的這個「榔頭」,明胤當真是在意的,也全心全意準備幫他了。或者更準確說,是幫天下。
懷素卻是清淺一笑,辭氣跟著老碗陳茶亦親和許多:「不知小兄弟有何請託,鄙人竭誠幫忙。」
廉衡將心頭的蜜蜂拍退,咳了聲看向施步正:「要你幫忙弄的寶貝,可弄來了?」
草莽點了點頭,飛身門口的槐樹頂,取了個包裹下來,盡攤榆木矮几上。懷素的反應毫無疑問地「由不明所以到心如明鏡」。施步正將八九個寶鈔版模撥拉成兩堆,道:「這幾個印版是戶部提舉司的,這幾個是天命賭坊的。」
廉衡:「其他的呢?」
施步正:「各省府的野模子,我已叫手頭的兄弟去順了,天大地大的他們一時半會還回不來。」
懷素輕緩拾起一個版模,端詳良久,明知故問:「為何要集齊各州府印版?」
廉衡:「前輩有所不知,我朝兩京十三布政司,各設『寶泉局』鑄錢以應官俸和軍餉輜重,『通行寶鈔』只由隸屬於戶部的『寶鈔提舉司』印製。然而,兩京十三司,竟活躍有上百種寶鈔,就連提舉司自製寶鈔,都可笑到不是尺寸不同就是鉛銅不對,混在野制寶鈔里更是難辨雌雄。朝廷無定格,以是私鑄之風禁之難禁,在野模子,更是層出不窮。」
懷素看罷三四個拙劣不堪的版模,略略搖頭微微嘆氣,鄙夷都鄙夷地君子不爭。末了輕問:「這些,可是借來的?」
小鬼和草莽互覷一眼,末了由小鬼解釋:「偷來的。不過您放心,提舉司最不缺的就是印寶鈔版模,別說少幾個,就是少一筐亦無人察覺。」
「哦對了」,草莽忙打開製作精美的漆金烏木扁長匣子,撲面就是一股脂粉香,「這是你托唐公子收集的鈔票,他說京畿內市面上但凡流通過的寶鈔,不論面值不論真假都在這盒子里了。他還說,原話是這麼講的,『告訴那小不點子,爺為集齊這些鬼東西,可誤了不少春林班南曲戲文,回頭他必須給爺扮成個男旦,粉墨補上。」
「嘁。」廉衡捏緊鼻子,端起木匣子,語調不由得怪聲怪氣:「五十步,俺問你,花鬼師兄是有腋臭怎的?何以他東西都浸透了脂粉味,以及他囫圇個人,跟個逛逛游游成精長腿的香囊?」
懷素君子一笑。
施步正則咯咯咯笑得母雞直下蛋:「要他聽到了你這話,非得給你梳個墮馬髻,騎上毛驢,拉著你串便七十二坊供人觀瞻。」廉衡再嘁了聲,草莽又道:「不過他的脂粉味,哪比得過春林班裡的『天香』。」
廉衡將烏木匣子,雙手捧給懷素:「前輩過目。」
懷素接過,翻看了約有一刻鐘,才道:「要費些功夫。」
廉衡:「不急一時,前輩有三年時間。」
施步正一臉懵懂:「啥三年?幹啥啊這麼久?」
廉衡本想說「二哥你事都幹了近一月了還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么?」臨了卻無可奈何笑了聲,看眼懷素,耐著性子引導:「二哥啊,我央你囊盡天下印版,求花師兄搜羅各式寶鈔,為的,可是讓懷素前輩,比對鑽研,造出誰都私鑄不出的寶鈔,以肅清鈔亂。」
草莽哦了個餘響繞樑,問:「你不最不稀罕寶鈔么?」
「不稀罕也得用啊,銀脈稀薄,便是白銀成了主幣,銅錢、寶鈔也得輔助交易。」草莽聞言,想了想沒想明白,廉衡攔住他急於求知的表情,「回頭細細講予你,前輩跋山涉水遠道而來,你讓他安靜些。」
「無妨。」懷素淺笑,再道:「難得坐對隨性之人,兩位暢聊即可。」
廉衡:「不知前輩,可有額外叮囑?」
懷素略一沉吟,道:「九宮門遠離廟堂,此番歸你我私交,受你私托。明白?」廉衡頷首,懷素再道:「通行寶鈔,茲事體大,涉獵範圍亦廣,余我三日思考,整理好諸項疑問,屆時再來找你。」
廉衡:「靜候前輩佳音。」瞥眼矮几上的寶貝,再道:「待我集齊各州府的野鈔和版模,同矮几上的物件,一併託人送到黔靈山。」
懷素略略頷首,攝衣起身。廉衡即刻書信一封,央施步正稍給狸叔。次日,狸叔便篩出位老實巴交又天然無害、在提舉司悄無聲息梳理寶鈔三十年的未入流小吏,童安。在「鼠疫」橫行的戶部、提舉司和寶泉局,其人真可謂一出世高僧,以是常遭銀鼠們群欺群嘲。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堅守,卻也有老實人的心酸。
懷素於世子府避塵三日,再次涉足葫蘆廟。與廉衡,及老實憨厚的童安密談近兩個時辰,方白衣而去,回歸九宮門。依然塵俗未沾,雲心月性。
懷素離開后,廉衡再三揖謝,童安施禮回應:「在下無甚墨水,在提舉司幹了一輩子,所見不多,但小先生再有所惑,差人到城東的草場衚衕喚鄙人即可。今日一事,在下自會守口如瓶,小先生不必擾心。」
施步正望著背了一身夕陽餘暉的老秀才,問廉衡:「俺一會回去,跟主子說啥?」
「沉默是金。」
「不妥吧。」
「啥都跟你主子講,不累死他。」
「哦,那主子萬一問起來,俺怎麼說。」
「那倆暗衛又非吃素的,用得著你通稟?!」
廉衡揮揮手讓他速歸,葫蘆廟清湯清菜可養不壯他。草莽撓撓頭,心說在俺跟主子之前,也是吃過糠窩窩的。他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小大端出鍋的白饅頭,舔了舔上嘴唇,直覺主子也沒給他留飯吶。
是的,他跟葫蘆廟走太近了,甚至再二再三瞞著主子替小滑頭辦事。所謂的主子儼然成了個虛架子,實主悄無聲息漸變成了葫蘆廟小鬼。儘管無有不妥,總覺哪裡不對。